幾日前突至的寒流吹落了小城最後的一片秋意,它隨風落入水中,撲通一聲,不得了蹤影。
立於通往碼頭的小徑,透過小食店的窗戶聆聽到閃著光的聲響。從裡邊傳來的操著各異方言的會話,如錫皮糖盒裡一顆顆大小不一的玻璃珠,被頑童一陣猛搖後,快樂地跳動了起來。嗡嗡的金屬共鳴震動著壁墻和屋頂,讓整個房子此刻成了一個會講故事的玩具。這些奇妙的語音悄悄灌入了五米外一個女人的身體,合著隨之而來的汽笛殘響,帶給她不可言盡的慰藉。那女人躲在厚厚的棉衣裡,面容哀愁,她有好多心事,仿是揣著想死的心。
忽而,不遠方傳來鐘聲九下,這讓小徑另一頭的幾個青年人不由駐足向聲音的方向望了望。「是時候回去了!」 短暫的擁吻後,幾個人散去,有兩人漫步去了更遠的那邊,另外幾人從我身旁走過。這一縷風景,躲在棉衣裡的女人也必是看到了,她哀愁的心,似也鬆弛了些許,轉身望著青年人遠去的背影,女人的臉越發開闊了。
可能是太入迷女人神色裡細微的動靜,我並沒察覺那兩人已走出了小食店,此刻他們一前一後,匆匆行向城的方向。
我本想「立馬快步跟上,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那身影,作出一副生怕眨眼的模樣」——此般構架是我先前一些所想到的,多麼理所當然的落筆啊!就如之前故事裡的戛然而止,眼前的兩人也會理所當然地消失,並在之後不留下一字的贅述。能有的最多是「一定是那輛駛過的火車,切斷了觀察者尾行的路,云云。」顯然,作者更享受用幾百字去描述一番遠去的轟鳴與汽笛。
然而,對上段所有的構思,我頓生倦意,此類故弄玄虛般的描述,即便可構建出了完美的象征性角色,也顯得做作難受。
讀到這裡,你肯定已然猜到,現在那坐在石凳上和你說話的人,也就是所謂「我」,便是這本書的作者,以上你讀到的小故事均出自我手。在一遍遍修潤與校對,和自我誦讀後,我成就了這些人和事。但你也一定知道,我已經是個死人了,也許正因如此,這些缺頭少尾的故事和殘破的人物方才顯得如此自然。
是死為邏輯尋得了根基,即便是拋棄了理性。
死人定是能看到一些你們所看不到的,他們有著更為寬廣的感官,還有不受拘束的洞察力。
我是在死前幾個禮拜開始構思這本小說的,並在死後的第一個半年完成了初稿,是缺了結尾的。如今,我仍記得那日的心情,我便是懷著那樣的心情把書稿分享給一位老讀者。她一周後給我寫了一封信,除了談及欣賞,也大概寫了一些其對故事結尾的預想。在她看來,前幾章的敘事者「我」,也就是那個留著髭須的被稱為「先生」的男人,應就是在十字路口槍殺妻子的兇手。她如是寫道:
「平淡無奇的生活,讓充滿野心的妻子心生厭倦,且越發不能理解丈夫安於現狀的姿態。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相識了一個長著淡黃色頭髮的年輕工人。青年住在鹿苑一座老舊的房屋裡,是拓荒者的後裔,海難的倖存者,靠著祖傳的鐵藝維持生計。他身材壯碩,體格強健,肌膚的紋理間閃耀著活力。兩人一見鐘情,在秘密的幽會中享受著最天然的性快樂。這一突發事件徹底改變了妻子,她陶醉在新的愛情中,並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像極了那朵夏末最美的花。枕於情人胸脯,偶也憶起丈夫平日的語辭,然其刻板艱深的腔調不知為何總讓她心生反感。一日,她盡大口地嘔吐了一地,她驚覺羞愧,滿臉緋紅。可誰知,那寬闊的臂膀一把將其摟過,他瘋狂地親吻著她,直到滿墻都砌滿了快樂的歌唱。但有關通姦的故事總是要興起些許波瀾的。那多情敏感的丈夫很快察覺到了妻子這一變化,在一次跟蹤後,事情水落石出。這讓他泛起強烈的,從未有過的嫉妒,在另一次尾行中槍殺了妻子。」
她還說:「這樣充滿反差的結尾,可以給讀者意外的驚喜,也可倒映出世間平凡家庭暗藏的悲劇。」
我何曾沒有想過這樣的結局?只是,總覺似曾相識,一定是在誰的書裡看過!是《克魯采奏鳴曲》嗎?還是在今村昌平的哪部電影裡?「別人寫過的東西,我是不欲取的。縱然我很早就明白,自出生始,你我便從未停止過對這世界的體驗,並在其動靜間,模仿著它的每一次伸展與喘息。」
本想在回信裡集中精力談一下我為何要寫這一本小說,但當我自覺萬事均已集結於筆頭時,思維卻紛亂起來,找不到任何入手的點。於是,我懶在沙發上彈了會兒吉他,想著乾脆記下些近日心中的波動,和波動帶來的思考,說不定這種記錄能帶來一輪新的啟發。
人心到底潛藏了多少難測的區域?何故對其中的大部分,本體的感知都顯得無能?寒夜中,在黢黑的花園裡,那個高大的身影來與我告別。他要走了,搬去河對岸的某個街區。我握住他的手,正慾說出幾句告別的話,卻猛然轉念,原來我連他的姓名都從不知曉。他也定不知如何稱呼我,只是連聲道著保重,之後便開車走了。望著車影褪散在了遠景的夜霧裡,我仿是聞到了他院子裡烤肉的味道,還有那含糊不清的語辭,和字詞間夾雜的大小故事。他望著冉冉升起的木炭煙霧,偏著頭給我叨起了一件近日發生在其身上的怪事。他說,自己不中用地愛上一位女演員,起初僅是為她素雅的外表和卓越的演技,但幾個戲看下來,仿是入了魔,那種迷戀已超越了對舞台身影單純的欣賞,而是已體現在對其人過往和當下的舉止行為,生活點滴的關注揣測。譬如,當他得知這位女演員曾全裸出演過多部情慾電影時,他心中困苦焦灼,莫名的抗拒讓其不敢去翻看電影中的任何一個鏡頭。那心中所感,似若不願讓自己心愛之物沾染上任何的髒東西,因為這些髒東西是完全違背自己所謂對純淨與高尚的概念的,它不應該屬於他所珍愛的事物。即便,自己也曾經骯髒不堪。
夥計,這種體驗在我的生命裡也多有發生:若幹年前,我愛上過一個女子,是如一切情竇初開的少年般單純的苦戀。後聽聞那女子早已是情場老手,不僅遇男無數,並對與人發生性行為之云云,只視作兒戲一般,從不掛心。唯讓她惱困的是對健康的擔憂,這也是為何她更愿與背景單純的男性交往。可這又很矛盾,因那白皙還不醒人間事的少男身體終歸不是她所想的,她愛的還是裹著煙味,藏在濃密毛髮下健壯的肌體。所以夥計,我和你一樣,在得曉「真相」那刻,心中對這種傳聞和猜度是絕對拒絕的。這些現代人可能看來極為正常,很可理解的事,在我們的辭典裡依然被劃入庸俗。就像女明星拍攝的魅惑之影,男明星裸露出的肌肉,都難免傷害到某個角落裡某人的心。我總想,這種道德的觀念到底是何時被灌入的?榮格試圖在集體潛意識裡去尋找答案,因為即便在如此廣博的世界裡,再不同的人心,其中也尋得著一片相通的區域。他們會看到同樣的事,做同樣的夢,還有便是對所謂是非好壞有個大概一致的看法。然而,我更願意在上帝那裡去尋求答案,既然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那麼我們人類的本身必定含有神性的一部分,或者說是上帝本體的一部分,那麼這就很自然可以解釋我們何以對一些人事,有相似的記憶和體驗了。
回到上頁所談的,我也迷戀過映畫上的女人們,很奇怪,對她們的欣賞我似沒帶著一絲性慾的。都知道,走上熒幕的女性演員,難免成為無數人目光猥褻和性幻想的對象。即使不是與其產生肉體親近的幻想,也可能是另一種親暱關係的想象。這裡再說一件往事,大概在中學的某一年,我欣賞一個異國的女歌手,她顯然是比我更早時代的人,但這不妨礙我很帶入感地把自己想象著和她在各處的相遇,尤其是在她所演唱的歌聲裡,那虛構的畫面會更加立體。然可能由於道德,或是過於年輕,我並沒有想象與這個女歌手有任何越界的舉動,哪怕是相互單純喜愛也沒有,更多的想象可能是邂逅,也許還有漫步。對幻想者而言,那邂逅與漫步場景中所誕放的微笑已是可感知的最美時刻了。
但無疑,我也總在被肉慾所驅使。對一些性的吸引,無論年輕時代,還是當下中年,對諸般誘惑都有過無數次罪惡的想象。甚至,這些想象成了日常創作的源頭,並還毫無羞恥地享受著由它們延展出來的快樂。《馬太福音》有言:「只是我告訴你們,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 這人心裡已經與他犯姦淫了。」心中潛藏的慾望總在不經意間露出獠牙,它們的每一個斜側面都倒映著魔鬼的樣子。那曼妙身材的女郎,無論存於虛擬世界,還是在隔著時空的真實世界裡。她們跨坐在你充滿渴望的身體,從頭頂到腳趾,快樂擁滿了你的軀殼。此刻站在你身旁,那一直牽著你手,微笑著望著你的,依然是魔鬼。性吸引,是魔鬼最好的夥計,它和金錢,權力,過量的食物一樣,對我們百試不爽。夥計,這些都是赤裸裸的下流勾當,別把它們詩意化。我坦白我內心對性的渴望,它曾如此讓人不得安眠。但我也坦言我對性的追逐越發喪失了動能,這是好事,養家糊口消耗掉了我生活裡大半的能量,另外一半我還要用來侍奉上帝。
我把追逐知識和理性當做侍奉上帝工作的一部分,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我逐漸明白:人世間的絕大多數事情,理性終究無能為力。並且理性和知識束縛了我們觀看世界的寬度,因那世界並非理性所構築的,而是上帝以一種人類不可知的智力所造。我們不具備那樣的智力,就如低等生物不具備我們的智力一般。所以,理性和知識充其量只是一類工具,一道法門,這些工具與法門最終都指向上帝,引導我們去尋找上帝,發現上帝,並與其重建關係。在沒有上帝的世界,我們什麼也做不了,甚至無法用最簡單的字詞拼組出一句最簡單的話。
回望寫作這篇小說的日子,好多時候我都感知著上帝的無所不能。想著曾經愚鈍時,我們還驕傲地認為是自己的力量扶持著我們走到現今的處境。可真的是這樣的嗎?即便我們可以靠著苦行往內心堆砌知識和經驗;可以在面對一尊年輕的肉體,毫不猶豫地砍下自己的一節手指,修得自制的精神。但這些東西,它們的儲存和提取,哪樣不是來自上帝的能力?別忘了,在可體驗的世界之外 ,還存有一片超越感知的無盡世界,那裡藏著用知識和理性探知不能的千萬點滴。多少年來,我們在不自知的情境下,一直在從裡邊提取能量,並把得來的能量轉換到本體的精神世界裡。只是,這種提取的能力不是一直都在,他會枯竭,並悄悄走掉,讓我們在恍然不知為何中一事無成。
就像如今,在寫作這本小說的第六個月,那初時的熱情和滔滔不絕的詞彙,莫名一下就消失了。也許這樣的休止本來自上帝,是祂讓我停一下,去思考,去再感知,去反芻。那些失去的靈感是否會回來?我不知道。我不停向上帝祈禱,祂好像告訴我,其實在一系列的閱讀和又一輪的對當下的感知以後,它們總會又在的。這失而復得,就像我與上帝重新建立了聯繫,而這種聯繫讓清晰和自我能動性又回歸到了思考本身。
「但你依然沒有說清楚為何要寫這篇小說。還有,關於結局的問題,你想得怎樣了?」老讀者在第二封信裡如是說。
坦言,在這篇小說創作之初,它是被虛構的「性追逐」所驅動的,其一切緣起始於一個灰蒙蒙的春日。在持續兩個多月的住院治療後,我的病情絲毫未見起色,前夜與醫生的再次會話更是讓我心墜至河谷底層。清晨,護士照例掛上了輸液瓶,並囑咐我靜臥修養。哪還有時間浪費在這破床上?趁醫護輪班午餐之際,我便悄悄拔去針頭,自緊急通道逃離出了醫院。
那是一個落著霾初春的午後,我漫無目的地遊走於街市之間,在經過那座紅色的大橋,和五六個街區之後,我來到一片人際稀少的林地。這裡有一條公路,鮮有車輛經過,路兩旁是一米寬的人行道,偶爾會見到兩三閒步老者,他們均躲在淺藍色的口罩後面,且總愛把綁帶勒得很緊,這讓本已鬆弛的皮肉又新多出幾條深深的折痕。對待陌生人目光的注視,他們只是望望我,沒有一句話,剎那的眼神交匯後,便躲開了。
天越發黯淡,人行道上的人也越來越少,再往前走,路便到了盡頭。我揉了揉有點模糊的眼睛,想著差不多該是往回走的時候了。不料,在視線漸晰之時,一個女子躍然在了遠景的右上角,她坐在一張長椅上,低頭玩著手機。從河岸吹來一陣陣的疾風,擠出了藏在樹林深處的霧靄,它們縈繞於林地的遠端,伴著鳥雀的歌唱,小心地包裹著那長椅上的人,不到分把鐘,就湮沒了這突顯的景象。
我駐足在原地,凝視著不遠處的奇妙。「那女子我仿是見過的啊。」可惜,是沒有機會把她看得更清了。當霧氣散去時,長椅上的人已然不在,她像是隨了那風,留下了椅背上孤單覓食的鴉雀。
幾個禮拜後,也就是我死在病床上的那個清晨,那女子盡成了我生命熄滅時最後想念的人。
在快步返往醫院的路上,我便決心寫一本書,用文字記錄下稍前那一刻的心緒。且在當晚,便提筆寫下了全文開篇的第一句:「我起伏的心啊,只有在那田野和水淖才可尋得慰藉。」是夜,我做了個夢,夢中我攀上了一座紅山,行至山腰,不覺入了一個洞穴,那洞曾是一名修士隱居的地方。多年前,在一個雪夜,他穿著農民的衣服逃離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夢裡,我席地坐下,依著那離人殘破的書櫃,閉目抱拳,徹夜地向上帝祈禱,盼祂賜予我靈感,助我能寫完我已開篇的書。密密麻麻的祈禱聲洶湧地砸向洞壁,那力量之大,以至於整個紅山都在顫動。我堅信這便是上帝予我的回復,是祂引我於這洞窟,也是祂讓我看到了魔鬼。就是坐在長椅上的女人!唯有魔鬼才能讓我忘我狂喜般地神魂顛倒,也只有魔鬼才可讓我如此想念她。
遺憾的是,除了開篇的那一句,直到死,我亦終未再寫出分毫。
我寄出了以上所寫的,且在信末表達了盼再見到她的願望,沒等到她的回復,便坐上那輛通往王國的列車。如之前無數次,窗外搖動著的風景讓我思如泉湧,頃刻間我心中便已湧入萬字。
我堅信已知道該如何面對我即將見到的人,還有,關於那故事的結局。
然當真見到她時,我們卻沒有聊及絲毫關於故事的。一頓辛辣油膩的餐食後,她邀我再去飲點酒,我欣然應允。在那個沒有音樂的酒屋,我又聞到了醫院鹽水的味道,還有嵌入皮肉的藍色口罩,以及那黢黑花園裡與我告別的人。它們無疑都在提醒著我:「你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可死人為何還須旅行?行千里至此,只為捕捉靈感?你不是說他們有著更寬闊的感官,能看到我們不能看到的東西嗎?」面對她的問題,我茫然無緒。她望著我,兩頰泛著粉紅,略顯急促的呼吸裡帶著酒精的味道。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對我而言,唯有慾望,才能燃起啟迪。它們可以喚起沉于心谷的古老智慧,即便是已死寂萬年的。而你,這個死人,卻天真地以為死便可了斷那些雕入你肉體的宣言!死拉不近你與基督理想的距離,那關於肉慾的,才是繞纏你心的真理,只有它們才能牽引你尋得你想要的,也只有它們可以助你完成你的故事。
思緒的震蕩令我心神俱疲,我一頭栽倒在了一個鋪滿白色瓷磚的浴室。龍頭的閥門被人拔掉了,水流決堤般奔湧而出,嘩啦啦地吞沒了我和她,還有整個房間。那房間宛若一個盒子,是失了頂蓋的紙盒。我們就這樣浸沒在那灌滿水的立方裡,透過水面的漣漪,仰望著穹頂之外的夜空。直到鐘聲再次鳴響,直到末班渡船帶著她消散在了霧色漸濃的江面。
自此,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之後,我在石凳上坐了一好陣。看著那對青年燃燼最後一抹煙火,又看著小食店夥計熄滅最後一盞燈。原以為死寂的夜可消散一切,奈何心中卻餘韻依舊。揣著這未盡之韻,我搭上了那輛遠行的汽車。它搖搖擺擺,領著我穿行在數十個洞穴之間。頭夜的無眠讓我疲憊不堪,緩緩地,靠在窗邊的我像是睡去了。當日出前最後的寒冷襲來時,朦朧中,心中難表的東西忽盡在我胸前變得溫熱起來。剎那間,我頓覺懷裡捧著一團熾熱的火。
我知道這絕不是夢,即便它與夢並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