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你今天有點緊張?」男人把滴著水的手放在乾手機的風口,敏銳的紅外線感應器瞬間接收到信號,老舊的馬達動了起來,風扇劇烈地運轉,噴出洪流般的噪音。
胖子低著頭,回了一句。不知是他故意壓低了聲音,還是那幹手機實是太吵,其回答像是被猛地一口吞掉,剎那就失了蹤影。
「嗯?」男人側臉望了他一眼,此時的馬達已卡殼著近於停止。
「啊?我說啊,我說今天有點腦殼痛,肚皮還不舒服!可能是餓了!」胖子放慢了語速,他用濕漉漉的手取下那頂橘紅色的鴨舌帽,隨意地揉進外套荷包裡,又埋下頭,把雙手合成瓢的形狀,捧起水,朝臉上直潑。之後,又順手在洗手台旁的紙盒裡扯出幾張擦手巾,使勁地抹著臉。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用餘光瞥了瞥站在身旁的男人。
耳旁傳來了沖馬桶的聲音,片刻間,一個穿著紅棉衣的十來歲男孩出現在兩人身後五十公分的地方。他有點害羞,不敢往前看,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不自覺地把兩只手抓在一起,並輕輕地跺著右腳。
「嘿!小孩兒!洗手啊?」胖子沒回頭,對著鏡子裡的小身影說道。
「嗯。」男孩不好意思地抬了一下眼睛。
胖子往後退了一步,讓男孩走到洗手池邊,並拉開已甩到身前的背包,從裡面掏出一瓶「旅行裝」沐浴露,說道:「嘿,用這個!這兒可沒有肥皂。」
男孩狐疑地望了眼鏡中的胖子,轉身把手緩緩地伸了過去。胖子用力抖了抖「旅行裝」瓶子,把其中剩下的所有都擠到了孩子的小手心。孩子認真地洗完手,向胖子鞠了個躬後,開門走了。
胖子把手裡的空塑料瓶往垃圾桶裡一扔,自言自語地說道:「前幾天在賓館樓下遇上個保潔的女人,見她提著兩袋東西,正想往垃圾桶裡扔。咳!我立馬叫住她,才知裡邊裝的都是香波啊,沐浴露樣的玩意兒,還有梳子,牙膏牙刷,一次性的那種,全是嶄新沒用過的。我問她為啥要扔,她說老闆說過期了。媽的!這種東西能過期?我問她可不可以都給我,她沒開腔。那個女人長得賊眉鼠眼,一看就是膽小鬼。我和她說了半天,之間她往後望了好幾次,最終讓我拿走了。」
男人沒答話,他重新站回鏡子前,整理了下帽子。
「因為實在是太多,我個人也用逑不完,所以便分給了這條街上其他的倒霉鬼...」
「最近這兩個月,像是又有不少新面孔?」男人插了一句。
「你是說?哦!對頭,還不少。你看那個整天坐在噴泉邊上的大個子,就是才從山上下來的。一天到黑一句話也不說,偶爾來跟我要煙吃,也是結結巴巴說不出個啥子名堂。哼,說起來,我倒是給了他不少好東西,媽的,哪個喊我『心地善良』呢?」
男人笑了,他很高興看到胖子終於回過了神,從剛才略顯古怪的冷漠中回到了他本該有的神色裡。「你剛才是說還有點餓,對吧?要吃點什麼嗎?」男人把住胖子的肩膀,指了指門的方向。
「你是從來不飲咖啡?」站在便利店角落的自助咖啡台邊,男人看著桌上那兩罐貼了標籤的保溫瓶:「深焙」,「淺焙」,還有置於其旁的糖粉和奶精,各一盒。他有點無從下手,持著紙杯的右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有啥子喝頭?苦裡吧唧的。」胖子咬了一口竹籤上的臘腸。「沒得...沒得那個習慣...」他咀嚼了兩下嘴裡的肉,又猛灌了几口冰鎮可樂,接著說:「再說,老子的生活已經夠苦了,用不著再多來一點。」
「也是,都說中國人更愛喝茶?茶水不也是苦的嗎?」
「中國人!老子不是中國人,你又故意逗?是不是!」胖子有點懊惱,然可憐嘴裡包滿了食物,已無空間讓其擠出更多的詞,他又舉起紙杯喝了兩大口飲料。「偏見!虧你還是有文化的,真想不出你是咋個教書育人的?滿腹偏見!」
「但是,但是她就是從來不飲咖啡,只喝茶。」握著空紙杯的男人淡淡地說了一句。
「啊...」胖子打了個嗝。「她?她也不算是中國人吧!再說,她是在哈薩克斯坦長大的,那邊的人喜歡喝茶。」
「她到阿拉木圖的時候都十五歲了,不是小孩了,怎算得是在哈薩克斯坦長大的呢?」
「哦?那可能是我記錯了...總之,在那個時候,至少在我們看來,她就是個小孩子,咱們隊伍裡頭年紀最小的。」胖子有點吞吞吐吐,對於這些進三十年前的往事,他真是記不清了。心腦中的記憶一直在墜落,它們沉到了意識的最底層。這讓他知道很多事情也許是發生過,然如今能憶起的頂多就是一些掉了漆的輪廓罷了。
「其實她在阿拉木圖也就待了大概...大概不到六年。你曉得她有個姨媽在那邊,是比你們稍早一批過去的,她媽媽的妹妹,以前做過舞蹈演員的。在哈薩克的那幾年,即便中途搬過好幾次住的地方,她都一直和那個姨媽在一起。」
「對,我記得,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呀。後來她找了一個哈薩克本地人,會講俄語的那種。從那以後,你老婆好像就自己搬出來住了。」一些褪了色的記憶像是又回到了胖子的身體裡,重新拼組了起來。他努力地回憶著,「不對!...」 他似若想起了什麼,但又停了下來。
「我不太清楚那個姨媽是否會說俄語,可能她那個本地人丈夫多少教了她一些吧。這她,我是說我太太,也跟著她姨媽學了些常用的俄語。九十年代,中亞經濟很差,工作不好找,尤其如果你還是移民。但她還算幸運吧,找到了一個小食店裡的工作。」
「後來的事情我就不曉得了,我前後在阿拉木圖就三年多!當時很多人都在跑,我也跑了,去了莫斯科,那邊雖然也差得沒底,但總比哈薩克好些。再說,講中國話的人多,找口吃也相對容易。」胖子的思路越發清晰,他從竹籤上撕下最後一塊臘腸肉,大口地咀嚼著。
對留著髭須的男人來說,每一次對妻子的回憶,都充斥著五味雜陳。在這個城市,知道妻子的人很多,她不僅是一個出色的曆史學家,也是本地第一個女性穆斯林國會議員。她積極地參與到社區公益,福利政策改革,並幫助了很多外面來的新移民,就像之前我們提到過的車臣人一家,便一直很感恩妻子對他們曾經的救助。然與此同時,由於她的移民和穆斯林身份,還有相對激進的主張,也招來了各方的非議甚至仇恨。
「她幾歲去的土耳其?」胖子喝完最後一口可樂,在咖啡台上拿了一張紙巾擦了擦嘴巴,又對折了一下。
「二十一歲。」男人探下身把於已捏壞的空紙杯,輕輕放入垃圾簍。「她很聰明,雖然突厥係語言間相似度大,但像她一樣只用半年時間便可以比較熟練地講出土耳其語的人還是不多。」
「那還用說?不聰明能做得了教授?還是那麼了不起的國會議員!哪像我,在莫斯科和明斯克混了七八年,連用俄語做最基本的日常交流都喊困難。」胖子掰斷了竹籤。
「你是後來從俄羅斯直接過這邊來的?」
「沒有...我還去過柏林,巴黎,佛羅倫薩,那些地方中國人多嘛。也剛好是那幾年,浙江人開始在意大利做自己的服裝廠,有個遠親給我在佛羅倫薩找了個活路。剛開始還想著如果可以就長住下來,世界名城,藝術之都,多好啊!但後來幹了一年多,還是覺得無聊,和廠長對罵了一通後,當天就收拾東西走了。現在想想,那一年是身上票子最多的時候。」
「我還沒去過歐洲呢。那麼,那些年你還有寫小說嗎?」男人看了看表。
「小說?自從離了中國,就再也沒動一下筆。年輕時候總羨慕那些在自由地方生活的人,不曉得在朋友面前吹過多少次牛,說如果老子有一天可以到自由天堂,一定寫出比《卡拉馬佐夫兄弟》更牛逼的故事。誰不知,當真正來到了所謂『自由世界』,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哈哈,你說怪不怪?」胖子把紙巾連同竹籤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站在收銀台裡的果阿老闆抬頭朝他望了望,搖了搖頭,又輕輕地用手推了推眼鏡,把它托回到合適的位置。
男人將那被胖子扔掉的竹籤拾起,再輕輕放入垃圾簍中。他拍了拍手,從錢包裡掏出了一疊錢遞給胖子。「我差不多要走了,這些你先拿去用,要入冬了,去買件厚衣服。」
胖子接過錢揉進背包,「好的,你開車慢點,天一黑,啥子亂七八糟的人都出來了。」
男人笑著點了點頭,正當他準備離開,忽而又似想起了什麼。他拿起了一個紙杯,滿了冰水,又從外衣內包裡掏出一個棕色的透明塑料瓶,抖出一顆白色藥丸,放入嘴裡,並一口水將其嚥下。
「好了,我走了!」男人推開便利店的門,揮手向胖子告別,轉身瞬即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二十分鐘後,一輛灰色的三箱汽車慢慢駛入了城東一個名叫「鹿苑」的老社區。
這裡本是一片起伏的丘陵,它緊鄰沼澤,杳無人煙。一百多年前,逐漸遷入的人開始在丘陵的南坡和西坡定居下來,他們自築房屋、教堂、學校、工坊、銀行、市場。在那個繁榮的年代,才不過短短的十多年,我們勤勞的祖輩就在這荒原與濕地之間平地起了一座新城。他們為這掛在丘陵上的城市取名為「鹿苑」。也許是因為在這裡的黎明或黃昏,時常都能看到有鹿子出沒——一種奔跑時豎起耳朵,露出白色尾部的鹿子——如今看來,當時的人們選了一個太過普通的名字,但事實確也如此,「鹿苑」在這一方土地上只不過是萬千個普通社區中的其中之一,它沒有什麼特別的故事,其所有的繁榮和註定的衰落,與這國裡的其他地方大同小異:
隨著那場戰爭的勝利,它迎來了空前的繁榮,數不清的來自全世界的訂單讓這座城市裡的人富了起來。其中的一些搬出了「鹿苑」,去了南面的低地森林,修築起更寬敞更新式的房屋;也有一些去了濕地東岸的海邊,興建了成批的海濱酒店、公園、配套商業,即便那裡並不擁有絕倫的海景,但總有已不再辛苦又能花得起錢的北方人,他們不遠千里來這裡,只為酒館,賭桌,或沙灘椅上幾天的快樂。這讓走出「鹿苑」的人在享受財富的同時,又用已有的財富擴展出更多的財富。他們變得越來越有錢,很多時候,他們自覺是這宇宙中最強大的靈魂,如是有足夠的空間,他們必定可以再造一個世界。但遺憾的是,一場罕見的風暴澆滅了他們所有的夢。不止是狂暴的風雨,還有伴隨風暴而來的洪水,泥石流,龍捲風,以及災後持續數月的疫情——種種無情的苦難,讓這方土地備受折磨並再也沒有康復起來。於是,他們走了,都走了,帶著金錢和健康,還有用不著再去修繕的殘垣——其中的一些至今還依然矗立在海岸或叢林。然則,留下的終是大多,當年他們沒有能力離了這「鹿苑」,如今更無能力去他鄉開拓新世界。還是留下吧,守著這片祖宗開墾出的土地,總會有希望。他們每天都祈禱,期盼著好運來臨,其中一些實幹的人也陸續復建起了工廠,修補了公共設施和居民住宅。但坦白講,這些拓荒者的後裔們,是再也無能返至那繁榮的舊時代了。有時候,只有在撫摸著祖傳的物件,或在一些傳統節日的儀式裡,他們會重建起與過往的連接,以資告訴孩子們族群曾經的榮光,即便這一切只不過如夢寐一般,縹緲虛幻。時間日復一日,即便是如上的夢似乎也變得愈來愈少。直到二十多年前,大批新移民的到來,方才讓其燃起一絲生機。
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或因戰爭,或因無休止的政治運動,或因原生國的經濟問題,亦或因對不安社會狀況的恐懼,他們背井離鄉,成群結隊地來到這裡,想仿效幾百年前乘船輾轉荷蘭,最終來到新大陸的清教徒,去搭架內心理想中的美麗世界。可能因為本是漂泊的人吧,他們中的大多數誠實,簡樸,勇敢,勤勞,這些樸素的品質讓其很快在這裡安居下來,有些人找到了不錯的活路,甚有些還營起了自己的生意;有些人受僱於政府,擔任公共設施的建設和維護;還有部分受過良好教育的新移民,他們積極參與到本地的宗教,文化,教育等事務中,和原住民一起,逐漸恢復了本已凋落的如公立學校,圖書館,社區大學等單位。
和傳統意義上的新移民有所不同,比如那些遷居北美的王國移民:喜居大都會的他們更偏愛與所謂的「自己人」扎堆抱團,對本地或者其他文化有一種天生的抵觸:不願意學習別人的經驗,也不願使用別人的工具,如果可以,他們甚至連本地人的語言也是不屑的。顯然,要讓他們打破自己早已習慣的舒適是一件困難非常的事,這使得其雖活在繽紛五彩之大城,卻依然玩著王國的社交媒體,看著王國的新聞,使用著互聯網上本來就已充斥著偏見的王國資源。這些美其名曰為「對自身文化傳承」的行為,實質只不過是一種自私且狹隘的「中古」思想。與其言曰移居,不如說他們只是換了個地方「住」,且做的事依然是那些在王國每日也要做的:打遊戲,追仙俠劇,搓麻將,刷微信。久而久之,這些人身上,自然便失了對所在地的責任,他們對每日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他者」毫無興趣,對「自己」以外的,取盡了外號。也許,在他們眼裡,自己方才是這塊土地真正的主人,而別人只是租客,頂多算個無能的合夥人。即便,在這些王國人亦或他們的後裔中,也在不停誕生著懷抱新思想,熱衷個體主義的少數——科學家,醫生,藝術家,運動員,甚至政客——他們在各自的領域出類拔萃,然這些「少數」對其族群裡的「多數」影響力微乎其微。大多的出離者,更願意遠避那個他們已經掙脫的軀殼,呈現出一種遙望的姿態,甚偶在其眉宇間,依能望見些許藏不住的嫌棄。結果是,那些還困於軀殼中的人甚至完全不知「少數」的存在。多麼可怕的循環啊!而不幸的是,現狀可能比我描述的更加不堪。
再回到我們故事裡的這些新移民,他們雖然來自不同的大陸,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成長背景和信仰,但他們卻都有著一種相似的原始動力。甚至,在一些城裡的「老人」看來,移民們主人翁般對本地的經營之情,和對本地事務的熱情參與都仿似有些許「僭越」之味了。但大多數的原住民對這些外面來的人都是非常友善的,他們對眼前又燃起了的希望滿懷感激;同樣,移民們也對原住民抱有感恩之心。他們平靜且柔和地在一起生活,至少在剛開始的十個年頭是這樣的。
男人把車靠邊停了下來,他熄滅了發動機,回想起如上的許多往事,關於「鹿苑」的,關於二十年前,自己和妻子剛剛搬來此地的日子。前方不遠處有個十字路口,那是妻子被槍殺的地方,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妻子的臉,和散落在一旁沾滿血的藍色頭巾。
「你說...是誰這麼恨她?非要她死。」 忽必烈汗捏了捏緊繃的頭皮,他低著眼睛盯著桌面,表情裡有愁緒。在剛過去的一小時裡,他認真聽完了坐在對面的女人所講的故事,一個有關倖存、逃離、恩典與死亡的故事。
女人合上一本有著黑色封皮厚厚的筆記本,又把左手放在棕色牛仔帽上,用右手理了理幾縷落在耳前的鬢髮。
「沒人知道,警察局那邊一點頭緒也沒有。」 她停了停,喝了一口水。「況且,事情過去這麼多年,早就沒人過問這個案子。如果不是這些東西,像我這樣近年才搬到城裡的人,怕是永遠也不會曉得有這樣的一個故事。」女人指了指那個黑色本子。
忽必烈汗抬起頭,雖有些疲憊,但其雙眼依然滿含神采。他的前額佈滿細細的汗珠,看來有點熱,和往常一樣,在這種狹小的空間裡。
女人從背包裡掏出一張手絹,遞給大汗。大汗接過那繡有金色圖案的手絹,他連忙道謝,「我記得,有個上午我們在這裡聊了好久,我和他都說了好多話。後來,你也過來和我們坐在了一起,對吧?」
「很少有人——至少在這種地方——去談論那樣的話題,這很吸引人。」 女子把手從身後握在一起,雙臂向後伸展,她挺直了胸脯,頭頸在向上伸展的同時,左右扭動著。「但您知道嗎?他後來說,其實在那天之前就見過我,並還和我說過話。我是一點也記不起了,可說來也怪,他咋知道我是木匠,還知道我在河邊做修復『古建』的工作。」
「記不起並不代表沒有發生過。」 忽必烈汗把手絹輕輕展開,原來朱紅底子上繡著的是稻惠的簡筆畫,還有戴著斗笠的農夫。「你信嗎?如果只靠著記憶——短暫且錯誤百出的記憶——我們做不好任何一件事情。」 忽必烈汗把眼神落返至了黑色筆記本。「即便依靠著這些東西,我是說文本:比如筆記,日記,再比如以前史官的那些記錄。它們看似可靠,其實也只是記錄者自己對客觀事物單方面認知,可憐我們人的感官之局限,根本無法全方位地去還原一個人,一件事,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由簡單的主謂賓組合即可描述的小事。所以,這是我為什麼一直堅持地認為歷史無法真正地被還原,事情一旦發生了,它就失去了本來的樣子,這是沒辦法的事。」 不知覺的話語間,忽必烈汗已經把手絹折成了豆腐乾的大小。
僵硬的脖子讓女人很是不舒服,她試圖用下巴去觸碰雙肩。長期的埋頭工作讓她習慣了在每一個勞動的間隙用這樣的拉伸去緩解肩頸的不適,即便這種動作顯得不雅,尤其是在如此這與人交談的情境之下。
「他前一陣來找過我,就在我做工的地方。可能是巴克和格魯太惱人——就是我的那兩條狗。那天,他明顯有點緊張,至少沒有在這裡時的那種鬆弛感。起初,我們就是隨便聊,關於之前未盡的話題,關於這小食店裡的食物。之後,他提起了自己的事,比如曾經生活的地方,還有如何會搬到這裡的,等等。再後來他說到了死去的妻子,這讓我有點驚訝,我著實沒有想到這個平靜說著話的人曾遭遇過這樣的難事。」
忽然從窗邊的座位傳來了一陣笑聲,和著晚風吹了過來。兩人不約而同地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家三口正開心地食著晚餐,他們喜歡極了這裡的燉羊肉,是什麼秘方可讓這盤中的佳餚一點膻味也沒有?媽媽很好奇,她對羊膻味非常敏感,覺得那是一種不可忍受的動物腥臭,這讓其從小就吃不慣羊肉。即使是在火堆邊,那狂歡的節日裡,掛著烤全羊的火堆邊。穿行在搖擺著身體的人群中,飢腸轆轆的她還要假裝掛著微笑向親友們打著招呼。真是沒完沒了的派對啊!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打開冰箱吃幾口昨日剩下的檸檬蛋糕。媽媽分享著兒時的故事,她不由覺得自己有點滑稽。小男孩問媽媽什麼是膻味,他怎麼就聞不到。一旁咀嚼著綿羊大腿肉的爸爸連忙解釋說:每個人對味道的反應是截然不同的,比如這羊膻味,對一些人來說無法接受,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就是其獨特風味的重要部分。媽媽一臉嫌棄,她憶起家鄉的人做羊肉,總是會用大量的如薑蒜,花椒等調料。「那不如吃香料好啦!」 爸爸擠出壞笑,說道。「對嘛,所以我就不吃呀。從來沒想到會吃到沒有膻味的羊肉。」 媽媽並沒有和爸爸爭論,這讓兒子都有點吃驚,穿著紅衣的他壓低嗓子,學著大人的模樣說道:「所以媽媽呀,我就讓你要多嘗試,尤其是對自己以為不喜歡的東西。」 這突如其來的一本正經,惹得三人又哈哈笑了起來。
「他之前就完全沒和您提過?」 一陣休止後,是女人先把話題牽了回來。
「完全沒有,這樣的事,不能見誰都講,對吧?總是需在某種情境下,或是在那種能讓人自然講出話的氣氛中。」
女人點點頭,「但當天我並沒有覺得有奇怪,或覺得有一種特別的,如您說的,『氣氛』?坦白講,他是個有趣的人,我很享受與他之間的對話,還有他所講的那些事。」 木匠女工的水杯已悄然見底,幾塊來不及融化的冰塊在餐廳黯淡的燈光下閃著光,她接著說:「我還帶他看了我們正在修復的項目。他給我說由於妻子曾在學院裡做中亞歷史研究,所以家裡藏了不少關於蒙古的書,自己也讀過一些,所以對蒙古歷史略有知曉。」
「你是說那個老站赤的修復?」
「是的,才動工不久,就目前的進度看,還不曉得什麼時候能完成呢。」 女子苦笑了一下,她端起空杯子搖了搖,冰塊相互碰撞,也撞擊著杯壁,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走的時候,他說想看看我的工坊,說自己也曾嘗試學過木工,但最終卻連基本的工具也使不好。」
突然,有幾個人推門走進了餐廳——又是一家三口——他們開心地向木匠女工打著招呼。女人起身走了過去,並與他們逐一擁抱問候,幾句寒暄後,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朋友,在中央大街開咖啡館的,非常好的一家人。」 女人微笑著說道。
大汗轉頭朝那一家人看了看:他們剛剛坐下,侍應生女孩把三個白色的盤子小心地放在桌上,並向每個人遞了一份菜單。
「知道他們,前幾年從車臣過來的,去過咖啡館幾次,對他們女兒印象很深。」
「非常聰明的姑娘!」
「對了,剛才你說他參觀你的工坊是吧?據我所知,他木工活路是不錯的哦,且做大樣家具也使著傳統的方法。」 說這句話的時候,忽必烈汗的眼前出現了一張橡木做的長椅,他曾經和男人在那條長椅上聊過一個下午,沒有聊任何與歷史政治有關的東西,更多的是關於各人的興趣愛好,比如陶瓷收藏,音樂唱片。那日男人也提到了木工,並很自豪可以自己動手為家裡添置一些家具。
「看來,他是有所隱瞞了?」 女人揚起眼睛。
「不算吧, 有些人總習慣了壓低自己的姿態,他們不願意先賓奪主,就像剛才你提到的他『對蒙古歷史略有知曉』,其實我想說他在歷史上的學識不亞於那做教授的妻子,只是...」
「只是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展示過這方面知識?」 木匠女工打斷了忽必烈汗的話。
「對!這正是我想說的!他知道妻子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並且一向有自己獨立的見解,尤其是在自己的專業上。」
女人又拿起那本有著黑色封皮的日記本,並隨手翻開幾頁,「妻子其實也說得很明白,她有時候非常自責在家庭生活中的行為,過於強勢,並且她無時不在感受著丈夫的縱容。她感恩丈夫,即便丈夫這種『善意』有時讓她感到不舒服,讓她懷疑兩人之間是否早就有了嚴重的隔閡。」
「他並不是沒有見解,只是不想讓本已遍體鱗傷的妻子再受到額外的困擾和傷害。」 大汗像是剛從男人心中走出來,這哪裡是在談論一個只有幾面之交的人,簡直是相識多年的老友。
「可女人有時候並不願意受到這樣的憐憫,顯然她不想丈夫處處相讓,這種相見如賓的生活狀態,甚至會讓她漸漸失去了對二人生活的熱情。不止對女人,我猜男人也一樣。」
此時,坐在墻角的車臣人一家已經點好食物。妻子摘下頭巾,鬆開髮髻,一頭棕褐色的長髮散落到了後背。
忽必烈汗有眾多妻妾,她們為這個偉大的君主管理著不同的宮帳。但顯然,作為男人,作為丈夫,忽必烈汗對所謂夫妻關係是缺乏認知的,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要讓他去談論世間平凡男女的日常,是否會太難?只見他思索了片刻,緩緩地說:「如果換成是你,對待一個男人這樣看似『卑微』實質深沉的愛,你會喜歡嗎?」
女人並沒有馬上回答,她停了大概五秒鐘,看了看有說有笑的一家三口。這時爸爸正在給女兒說著小食店墻上的一幅畫,一幅畫著谷倉和小馬的藍色油畫。在畫裡,無論是建築,稻田,小徑,動物都沒有現實視野裡該有的景深比例,它們大小不一地被藝術家擺佈在一片沒有『秩序』的空間裡,呈現出一種獨特的美感。
「老實講,我可能吃這一套。我會覺得那只是一種愛人之間的相互尊重。不過也難說,我又沒有她那種經歷,尤其是她過去所經歷的...那種...」 木匠女工停了下來,她把臉側向一邊。
定是在掩飾著什麼,是不願意別人看到她此刻突然湧起的悲傷嗎?
「你是想說『苦難』,對吧?確實,那無疑簡直是一種苦難——在十多歲的年紀,父母就被帶去了集中營,從此再未相見。跟隨一群陌生的成年人翻越荒山來到阿拉木圖。在寄人籬下的日子裡,雖受到了好心的姨媽多方的照顧,但想想,如此年輕的女孩在一個混亂的社會裡,該是怎樣的忍辱才能倖存下來。」
「姨媽?就是那姨媽的男人。」 女人望著大汗,她咬了咬牙齒,「那個會講俄語的本地人。」
大汗沒有說話,他顯然知道這一切。
「在日記裡,她記錄著自己做的夢,有時候在夢裡,她還會看到那粗壯的長滿絨毛的雙臂,還有牛仔褲拉鏈的聲音。」
女人的聲音落下了,連一點殘響也沒留。所有的空氣,包括那徐徐灌入餐廳的微風,在她與這空間裡的一切人和物之間,瞬間便凝固了下來。眼前,無論是忽必烈汗,車臣人,還是穿著圍裙的金髮侍應生,所有的人,像是被施了魔咒,他們的動作與表情連同凝固的氣流一起停了下來。在這空白的剎那,女人感到有股力量在靠近,一把鋒利的帶鉤的銳器,它猛地刺入她的腦後,毫不手軟地拉扯著從後頸到鼻尖的皮膚。
讀到這裡,你也許會突然想起曾經也似有過類似的感受。就是每當我們順著突然而至的能量——可能是激情,也可能是憤怒——說出了一句憋在心中很久的話,那瞬間,我們的整個臉部的肌肉和皮膚都會伴隨著麻痺感劇烈地震顫。甚至對某些人,他們可能還會感到一陣陣沒有節律的疼痛,就像一顆顆被壓縮空氣凌亂打入木材的汽釘,在一片死寂裡,震耳欲聾。
只見女人揉了揉枕部的肌肉,「居然被自己的話語嚇著了!你這是怎麼了?」 看來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有如此大的反應,還是對著一個別人的故事。確實,一個冷冰冰且粗糙的女人,除了木頭、樹林、還有那兩條大狗,你好像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被別的東西搖動過情緒了。「那快請停下來吧,沒用的人!」 她不停地按摩著頭部,並調整好呼吸的節奏,隨著這些動作的進行過,那汽釘的聲響也便漸漸遠了。
女人從慌張中回來了——這位處處小心,極端珍愛自己聽力的木工,她拾回了被自己弄丟的防噪耳罩,臉上的所有不安在重新戴上耳罩的一刻便統統褪去了。
與此同時,身邊的一切人情景觀也重新動了起來,廚房裡的噪音,食客們揚起的聲音又回到了空氣裡。
「撿回來了?」 忽必烈汗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嗯?」 女人愣住了,對這離題的發問,她困惑不解。
「我是說你還是,還是把你自己撿回來了。對嘛,有啥大驚小怪的!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不是嗎?」 忽必烈汗說著與之前的話題完全無關的話,包括他說話的樣子,簡直是才從另外的時空裡跳進來的人。見女子並沒有反應,大汗接著說:「別以為這宇宙裡已堆滿了天使,那些被你憐憫的說不定只是套上天使皮囊的魔鬼而已。」 他用手指了指窗邊。
只見先前談論著羊肉的一家人已吃盡了盤中的食物,可能是因兩杯下肚的啤酒,爸爸開心地扭動起了肩膀,他在唱歌:
唱歌的父親把最後一句詞拖得很長,當所有人都覺得他會漸弱下來,歌者卻來了一個猝然的驟停,這讓歌聲本已謝幕,最後的「體驗」二字卻依然迴蕩在所有食客的耳蝸裡。可這憋屈的空間裡,怎會有回聲呢?此刻當然沒人理會這個發問,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掌聲已灌滿了潮熱的小食店。
「好聽嗎?」 忽必烈汗拍著掌,轉過掛著笑的臉,瞇著眼睛望著木匠女工說道。
女人像是還沉浸在歌聲裡,她遲疑了一下。「啊,好聽的,但聽不懂歌詞在說什麼。」
「他不是一直在唱著『體驗』嗎?音樂,總不能都用『聽得懂』或『聽不懂』去總結,對吧?再說,很多人自認明白的,其實不一定能談出個什麼。」 大汗對著窗邊的歌者做了一個喝彩的手勢,歌者微笑著點頭表示感謝。
「體驗?」 女人突然拿起了那本黑色本子。「如果要說體驗,在這個故事裡,我能感受到的基本全是痛苦,還有點『憐憫』?我也不確定,也許還有些許其他,估計是自己不願去承認吧。」
「痛苦?憐憫?你看你,又大驚小怪了不是?不要忘了,那些插著白色羽翼的魔鬼,他們的語辭比最美的音樂都好聽。」 大汗把身體往後傾了一點,他把手放在微挺的肚子上。
「哈!我倒是盼著每個清晨都能在這樣的歌聲中被喚醒呢。」 女人移開目光,隨手翻著日記本。「管他天使還是魔鬼!多美啊!另外,我們不都喜歡看唱歌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嗎?只是,如果可以聽懂他們所表達的,就更好了。在閱讀這本日記的時候,我無時不擔心會陷入到記錄者的世界,然同時,又充滿了好奇,想捋出所有的細枝末節。」
她看上去本想多說一些,不知為何,又停了下來。大汗問是否可以再看一看那本日記,女人遞了過去。他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封皮,摸了摸上面的印字和縫線,又隨便翻開一頁,讀了起來。其間,女人招呼侍應生續了一杯冰水,她一飲而盡。大概十分鐘後,忽必烈汗合上日記本輕輕放回女人面前。
「你是愛上了丈夫,還是愛上了妻子?他們誰是天使,誰又是魔鬼呢?」 這又是一個讓人不知所措的發問。按理,這樣的問題不應該出自這位從他方世界來的老人,他怎問得出這樣的問題。
忽必烈汗接著說:「孩子,別太過分珍愛自己,打開你所有的感官,或許才能真正看得懂你手裡的東西。」
這時,中央大街的方向傳來了鐘聲,九下。
大汗理了理衣服,從椅背上慢慢坐直,回到之前端正嚴肅的姿勢。「聽到鐘聲了嗎?」
「九點了。」 女人說道。奇怪!這本來喧鬧的餐廳隨著鐘聲的落下頃刻便寧靜了下來,讓木匠女工那本來不大的聲音變得異常突兀。
大汗站起身,拍了拍長袍的下擺,他走到女人面前,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笑瞇瞇地說:「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
這時,女人突然抓住大汗的手,並平靜地講出了一句話。可惜我並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麼,但隱約感到其聲音背後藏有些許別的東西。
「嗯,我知道的,但我們差不多確實該走了。哦,別忘了那本日記本,上面記下的可都是別人的故事。」 大汗指了指桌面。
女人把日記本裝回背包裡,她戴上牛仔帽,並向車臣人一家三口做了一個告別的手勢,隨即與大汗一起走出了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