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大家都知道,女孩說了謊。約在三十分鐘以前,他在中央大街某張花園的長椅上,聽一個人聊了一個他昨晚做的夢。
「嘿!」盯著不遠處走過來的背著書包的少女,坐在長椅上的胖子用勁拍了拍身旁的座位,然後吃力地把大屁股往椅子的一側移了一下。
「今天放學這麼早?小孩!」胖子笑嘻嘻的,把手裡那支才掐滅的香煙,又再次點燃。
「剛過的是輛小火車,不長,沒耽擱。」女孩坐下,很自然地,在胖子身邊,他們顯然已經很熟了。
「來一支?」胖子挺著上身,抬起右手去掏那包放於胸袋裡的香煙。
「不要了!上次差點被媽聞出來。」
「你幾歲了?還怕媽!」胖子一臉不屑,把煙咬到嘴裡,並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屏著呼吸,合著眼半臥著,把頭掉在椅子靠背上,一副很享受的樣子。那白灰色的煙氣足足在雙肺裡等了十秒,方才從口鼻被噴出來。坐於其旁的女孩好奇胖子的絕招,她睜大眼睛凝視著緩緩上升的煙霧,直到它們消散在樹梢。
「你知道不?你的煙味道大得很。每次差不多走在那個口子,就聞到了。」女孩指著來時的方向。
「有好大?我看你是少見多怪!聽說過葉子煙嗎?我老家人人都愛的玩意兒。而且,他們大多都自種自摘自烘自曬,最後再自己卷上。不像你看這種,有過濾嘴的。」男人舉了舉手上的煙頭,「根本就懶得切成絲絲,直接把煙葉卷上便抽起來!那個味道才叫重。」
「你說的是雪茄嗎?」
「啥子雪茄哦?我們那地,窮人哪玩得起那東西?剛才說的...說白了就是土煙,我給你說,如果今天我燒的是那種,你怕是在鐵軌那頭就聞得到。」胖子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沒見過,但聽起來有意思!」女孩一臉天真。
「你以為你什麼都見過啊?我們沒見過的東西還多著呢!就像你基本每天都能看見火車,但對有些人來說,能去看上一眼火車都能像過節一樣。」胖子用手指滅了香煙,隨手把煙頭扔在地上。
「啊?還有人沒見過火車?」
「有,我就遇到過。嘿!別說,我昨兒做夢裡還又現了這個事。」胖子抓了抓頭,又扯了下自己肥大的耳垂。或因是抽了太多煙,他總覺嘴裡不自在,不停地舔著口唇。「那真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突然偏過頭來,望著小女孩說道,「我說,小孩,要不我們又玩一盤昨天那遊戲!」
「昨天?你是說交換故事嗎?」
「是啊!總不能每次都是我一個人講吧。」
「但是...但是我沒有什麼新的故事可以說啊。」女孩犯了猶豫,她不好意思地把眼神移到了別處。是的,自小她便愛聽故事,那些藏於枕邊,無封無序書裡的事。亦或一些從大人們會話裡偷聽來的斷章殘語——那可是她最喜做的——即便其中的許多她根本不解其意,然她總信在將來的某一天,那些模糊難明的語辭,終會清爽起來。
「哈哈,你看你,還害羞啊?我看你故事多得很!前幾天不是還見你和一個男娃兒,那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兒,有說有笑的,就在河邊那條街。嘿!你就給我說說,你們在聊些啥子?這不現成的故事嗎?」
「啊!這你都看見了。」女孩有點吃驚。
「你忘了?我可是小說家,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觀察。你們,還有他們,可能都看不到我,但我總看得到你們。」胖子來了精神,他挪動了下身體,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挺拔一些,也許那是他認為小說家應有的姿態。
女孩突然覺得眼前這流浪漢樣的人太可愛了,她忍不住捂著嘴嘻嘻笑了起來。「小說家?哈哈!那麼...現在請出這位來自中國的小說家,給我們講一個故事...」女孩站起身來,搞怪地用誇張的動作表演著,並說出了一句很自然的台詞。
「嘿!跟你說過好多次!老子不是中國人。」
「他們都說你是中國來的。」
「對對...對!我是中國來的,但我不是中國人。」胖子明顯有點不高興。
「好嘛!管你什麼人,無所謂!快講吧,時間不早了,一會兒我媽又該懷疑了。」女孩意識到胖子突然來的不悅,她躬下身體,對著胖子做了一個撒嬌的表情。
「中國人!中國人!若按他們這種說法,先前死了的那個女議員還是中國來的,咋沒人說她是中國人呢!」胖子喘著氣,看來這突然掀起的情緒在短時是不得平復了。
女孩看了看表,伸手去拿長椅上的書包。不料那胖子突然啪的一下扇開女孩的手。「慌啥!我看你慌得很的樣子,坐下來!」他又像之前那樣把身體往一側輕輕挪了挪,讓出一半的長椅。
可能是這胖子完全沒有輕重的概念,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直接把女孩的眼淚打出來了。她委屈得不行,嗚嗚地哭了。 這讓胖子心裡好難受,他伸手拉住女孩的手說道:「哎呀哎呀,咋這麼不經打呢?好嘛,對不起,這盤是我不對!來來來,快坐下吧,我給你看樣東西!」他一把把女孩拽到身旁坐下。
胖子從褲包裡掏了老半天,終於摸到一個小東西,他像是持著寶貝,小心翼翼地呈到女孩面前。
「知道這是什麼嗎?」
女孩接過胖子手裡的物件。原來是一塊玉!一塊「蟬」形的玉,它小小的,潔白潤滑,其間透出一絲難表的綠。
「這叫玉蟬,我媽給我的。」胖子說道,他又從胸袋裡掏出一支香煙,用火柴點燃,吸了一口。「那一年,我去北京,北京你知道吧?中國首都!辦過奧運會的地方。」他轉頭望著身邊已經停止抽泣的小女孩。「我拿著我的書稿去見一個大人物,那是我花了兩三年才寫成的一部科幻小說。」
「科幻小說?講的啥?」女孩小聲地插了一句。
「那時候寫的東西差不多盡是些關於穿梭時空的玩意兒。但我認為我寫得很好!」胖子表情堅定。「至少我的人物設置比他們做得有新意,並且我講故事的方法也和別人不一樣。這個你曉得,我可是講故事的高手,高手中的高手!所以,所以我去了北京,把書稿拿給那個大人物,想著如果可能,他可以推薦出版。
臨出發的時候,我媽給了我這個,她說這東西可以給我帶來好運,換她的話來說叫『一鳴驚人』!還真別說,那回,我果真撞到了好運氣,那大人物很欣賞我的書,他也覺得我這個人很好玩兒,我們很聊得來。記得那個冬天冷得要死,每天我和他都會在酒店裡碰面。這些大人物都是居無定所,也不曉得他家在什麼地方,總之,他每天都讓我去酒店找他,在那個鋪有紫色地毯寬大的套間裡,我們討論得非常熱烈,關於我的故事,關於未來的出版,甚至關於是否可能有機會改編成電影。他們這種人,在北京的,身邊朋友很多,自然對電影圈子也很熟悉。」
胖子停了下,他從女孩手裡拿回那塊『玉蟬』,扯起油膩膩的汗衫輕柔地擦拭著他的寶貝,片刻後,緩緩地放入褲包。之後,他又把雙手放在大肚子上,嘴裡咬著香煙,用力地猛抽了幾口,煙霧順著氣管在肺泡裡打了一轉後,從鼻孔裡快樂地噴出。
「我能要一支嗎?」女孩向胖子要煙,胖子遞過去並幫忙點上。女孩用力抹了一把臉,想想剛才被打哭的自己,覺得特別好笑。「那後來呢?你書出了嗎?」
「還用說!肯定出了啊。但老實講,賣得很差。那談好了的電影最終卻沒做成,對此,大人物也表示很遺憾。但隨後的幾年,他對我倒是一直扶持,在他的幫助下,我又出了好幾本小說。」對胖子而言,這些回憶是愉悅的,但女孩總有些不太信,她不敢相信這個中央大街被人稱之為「中國人」的流浪漢竟會有這樣的過往。
「但,我想說的是...」胖子接著說:「自從那回以後,無論我去到啥子地方,這塊玉蟬都跟著我,即便,即便它後來就沒有那麼神奇過。唉!我有時候總想,這破玩意兒是不是已經失效了,或者它原本就不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有幾回,我都想著把它扔了算逑,但總又捨不得,可能是因為每次看著它就讓我想起我媽,還有我曾經在那邊住過的那些地方,見過的一些人,幹過的事情。
就像昨晚,差不多天黑盡的時候。我睡在這裡,做了一個夢。我又夢見了小時候的一個夏天,是暑假,我和媽媽才搬到小城的那個暑假。每天都是大太陽,天空中一朵雲都看不到。那時候我們家在城邊郊區租了個鋪面,做小生意,僱了一個農村來的保管員。因為是暑假,保管員把女兒也帶在身邊,可能是想讓女孩兒來城裡開開眼界。母女倆每天都擠在鋪面後的小磚房裡,吃睡都在裡邊。那女孩十四歲,我們挺聊得來。有一天她給我說沒見過火車!我當時吃驚慘了,想著咋還有沒見過火車的人啊,於是我在她面前發誓,說一定要抽時間帶她去看一次火車。幾天後,我和她便頂著烈日去看了火車。那日,我們步行了半小時,站在山邊的一座德國人還是俄國人修的火車橋下——只為瞧一眼路過的火車。大中午的天,大地就像被點燃了火,我們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那一刻,我看見了她那雙努力睜大的,連眨一下都捨不得的眼睛。她不願錯過這盛況,哪怕是一秒都不想。驚喜與好奇寫滿了那張黑得發亮的連。可你曉得不?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好好笑,但忍住了,沒笑出來。同時我又覺得那一瞬間的她好可憐。後來我把這個故事分享過給不同的人,很多很多次。現在想來,那些分享只不過是對女孩的捉弄,和對自己所謂『善行』的過分傲嬌。
夢很短,我醒來的時候對門的酒吧都還沒打烊。不曉得為什麼,當我翻身坐起來的時候,夢裡關於那女孩的點點滴滴,所有都不見了,她長啥樣,多高,好不好看,等等,全都不見了。連同那些捉弄人的愉悅,傲嬌的自滿,種種情緒,統統消失!剩下的就是我剛才說的這個事情本身,當然還有我自己,坐在這裡。」胖子停了下來,他摸了摸荷包,像是在確定那『玉蟬』是否還在。片刻後,夢囈般地說了一句:「想媽媽囉!」
「那,你媽媽還在中國嗎?」
「早都死了!」胖子把煙頭往腳底一扔,又狠狠地朝其踩了幾腳。
對於以上胖子所述說的,除了最後那一句關於媽媽的,小女孩沒有作出任何回應。當然,對此,胖子顯然也不在意,他每天都在給不同的人重複著這些同樣的事,他肯定也知道大多數聽他故事的人根本就不會把他所說的當回事。並且,這樣的事情多了,連他自己都懷疑了起來。
「差不多該走了。」女孩站起身來,她拉開書包,從裡邊拿出一個塑封袋,放在長椅上。「這是我媽昨天烤的一些堅果,有花生,腰果,杏仁。」說完便背上書包走了。
胖子看著女孩消失在綠化景觀之間的身影,又望了望身旁的塑封袋。也許是不餓,他並沒有撕開包裝抓一把嚼上幾口,而是把這袋零食捧在胸前,在靠近心臟的位置。他好像聞到了什麼,是風從海上帶來的鹹水味嗎?他四處張望著。可這連一點微風都沒有的夏日,太陽還懸在那裡,且還沒有半點要落下去的意思。「這讓他沮喪,要不再睡一會兒?等天一黑了,涼風總會有的,說不定還可以去河邊走一走,聞一聞年輕男女的味道...」 想著想著,胖子靜靜地睡去了。
裝滿堅果的塑封袋還壓在手心,那放在長椅下的拐杖和背包也都還在。
在模糊的夢境裡,這個他們嘴裡的「中國人」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只是,為什麼還是在夏天?為什麼那天空依然一朵雲都看不到?他穿著一條齊膝的粉紅色短褲,光著上身,站在大街的中央。身旁立著幾個玩伴,和他一樣,他們也都光著膀子,好像在不約而同地擺著一個什麼古怪的造型。「難道是有人在拍照?」 胖子打望著這可憐的街頭,「連個鬼都看不到的地方,哪來的景致?天這麼熱,不如讓我們去泳池裡泡一泡吧!」 於是,一夥人坐上了輛佈滿塵土的公交車,搖晃著去找尋那棟江南政府裡的小白樓。聽說白樓旁就是泳池,泳池邊有籃球場,籃球場外是通往微縮景觀的小徑。
那可是我們小城裡的一片世外桃源呀,藏著最好的風景,即便全都是人造的。
看著玩伴們紛紛跳進水裡,胖子壯起了膽,一陣短促的昏厥後,他慢慢地睜開眼睛,並透過混濁的池水看到了一雙雙光溜溜的人腿:有長的,也有短的,有粗的有細的,有紅的黑的還有白的,「這真是無奇不有的世界啊!」 胖子感歎著。他在有尿味的水裡自由地穿行,如似長了手腳的怪魚,快樂迴旋於繽紛的人腿之間。「怎有人在這水底做起了俯臥撐!還有跳舞的,戴著金絲眼鏡朗誦詩歌的。哇!真是太有趣了!可是,那些和我一起來的人都去了哪裡?」 胖子思索著遊出水面,他伸長了脖子,努力搜索著玩伴們的身影,可在這飄滿人頭的水面,找個人是那麼的不易。「也許是都邂逅了心愛的姑娘,不告而別吧,你們這群沒有良心的混蛋!」 他有點頭暈,耷拉著眼皮孤零零地坐在泳池邊,無神的目光落於翻滾的水面,環繞耳邊的是人群嘈雜的會話,它們組成了無數的不安。「好冷!」 只見他隨手拿起一張不知是誰的毛巾,把自己整個人裹了起來。然當其再次把視線移往水面時,他驚呆了——波光中倒影出來的樣子竟是一隻狗的模樣,一隻濕透了的金毛大狗。水瞬息便平靜了,水裡的人不知了去向,那本蒸騰著熱氣的水面已經被一層厚厚的綠藻覆蓋,從零星的狹縫裡可以看見水下有魚群,它們炫耀著鋒利的牙齒,惡狠狠地盯著岸邊大狗的眼睛。
它害怕極了,沿著來時的路,頭也不回地狂奔,且越跑越快,身旁的景物和人群都在速度中變得模糊而黯淡。在越過了一個紅色的拱橋之後,它終於跑不動了,氣喘吁吁地停在了一棟高樓下。依然是一棟白樓,那個年代這城裡的人總愛用白色的瓷磚去裝點建築的外殼,不論賣場還是居所,無論警局還是戲院,統一的顏色給了它們統一的氣息。在這種氣息裡攀爬的生命,是感覺不到絲毫美感的,能感受到的只有野蠻,至少胖子是如此認為。不對,這裡哪裡還有什麼胖子,有的只是一頭伸著舌頭的金毛狗,一口一口的熱氣正從其口鼻快速地噴出。它有點不知所措,像是迷了路。忽而,一個穿著白汗衫的人出現在它的面前,他躬下身,笑嘻嘻地撫摸著大狗的頭,這讓大狗開心異常,瞇著眼睛直舔那人的臉。
原來此男子乃白樓新自鄰省農村聘來的工人,單位給他的任務很簡單,就是把樓里新裝的電梯給盯緊,非樓中居民者,一概不准入。鄰省人穿上妻子準備的新汗衫,借來了一條板凳,放在電梯箱裡,每天就隨著這鐵框搖擺著,上上下下。一日,有婦人買菜回來,見其在板凳上流著汗水打著瞌睡,總覺可憐,便拍了拍他說:「你不如看看書打發打發時間吧。」 孰料此人根本不識字,焉還能看得了書。如此,工作還不到一禮拜,這農人便倦了箱裡的生活,「這哪是辦公室,簡直就是我的臥房。」 那屁股一粘上了板凳,睡意便莫名來襲。然光陰怎可就這樣虛度!說起來,入職這麼久,都還未去過那天樓。聽偷爬上去的人講過,攀上樓台的儲水箱,就可以看到全城最美的風景。若再能點上一支煙,豈不勝過這鐵籠百倍?「不想了不想了,說走就走。」 鄰省人拍了拍褲子上的煙灰,用力按下電梯控制面板上的按鈕。
話說守電梯的人和那落水的金毛便是在這天樓相識的。那日,被困在這樓頂八年的老狗一如既往地趴在水泥圍欄上眺望遠方山頭的白塔,其實,它還想再爬高一點,這樣也許就可以看到樓下縱橫的街市了。但它也很清楚,再高一點就有可能會落下去,它還不想死,即便它曾想過好多次。枯燥的囚徒生活讓本該壯年的它有些早衰的跡象——很多時候它都會感到口渴、頭痛,視力模糊,這些症狀並不是捆綁來襲,而是交替著來折磨它。這讓老狗痛苦不堪,卻毫無辦法,對它而言,唯一的應對就是找個稍微涼爽的地方,比如主人的那幾棵高大的植物下面,懶臥著,盡量放鬆自己的每一塊肌肉。除了上述的症狀,有時它還會覺得自己對某些氣味敏感非常,比如煙味。
白樓裝上了新電梯,這定會引來一群看熱鬧的人。其中大多是半大孩童,沒錢去遊戲機房虛無一個下午,登高看看足下的江景也定是一個不差的選擇。老狗熟知這些小孩兒,他們是江邊老街窮人的子弟,除了滿嘴髒話,不講衛生,脾氣暴躁,這些沒人管的孩子其實也沒有更多別的毛病,他們並不是真正的「壞」,頂多也就是有點討厭罷了。帶頭的是個平頭娃,自稱已滿十二歲,老狗半睜著眼睛,撇了他一眼,心想:「十二歲?哼!如是有眼的怕都是不敢信的。」 只見面前這小孩,雖個子嬌小,然身姿卻極其矯捷,一眨眼的功夫便從平地順著管道攀爬到三米有餘的水箱上。他從荷包裡掏出半支皺巴巴的香煙,點燃,用牙齒咬著,並揮手讓同伴抓緊上來。那幾個跟班兒的笨手笨腳,前後足足分把鐘才勉強爬上水箱。如此情景逗樂了趴在陰影裡的老狗,它真想為他們喝幾句彩,可恨自己老弱,半步也邁不出,並且,那帶頭的正抽著煙,嗆人的煙味讓老狗非常不適。還是於此遠遠地看著他們吧!看那躍上水箱的半大小孩兒個個高興得手舞足蹈,異常激動的他們對著遠方的樓群,江面上的船隻,還有懸在峭壁上的古寺歡呼著,此時他們哪裡還需要誰的喝彩。
差不多也鬧夠了,帶頭的招呼大家安靜,他從其中一個臉上有痣的大個兒的褲包裡掏出一卷口香糖,依次分發給每一個人。「都坐下吧,再過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最美的日落啦!」 孩子們嚼著口香糖,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他們對身下這個城市,有想象,有期待: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有大飛機來到這裡,搭乘飛機抵達的是一些外國的有錢人,他們會在這裡修很多的工廠,並幫助城裡的人擴寬馬路,重建劇院,還要在街心廣場開兩三個大商場......
他們後來應還聊了不少其他,只是大狗真是記不住了。在又一個悶熱的清晨,它突然想起那些孩童,真是有好一陣沒見到他們了。去樹蔭下再躺一會兒吧,如果有幸能睡著的話,這頭痛也許可以不那麼惱人。正當它提腿準備邁出第一步,一陣濃烈的煙草味撲面而來。「那群娃兒啥候上來的?我咋沒注意到!」老狗心想著,像是被灌注了能量,他抬起了本來低垂著的頭四處找尋著孩子們的蹤影。可這荒燥的樓頂,哪裡還有那些跳動著的小身體。老狗跨過幾根用瀝青包裹過的燃氣管道,緩慢地圍著天樓走了一圈。當它繞至水箱背側時,突然看見箱頂上蹲著一個陌生的背影:白色的汗衫,深藍色的長褲,粗糙的腳根踩在一雙泡沫拖鞋上。即便看不到他的臉,老狗都能猜到這人的容貌:「多半又是單位從哪裡顧來這樓幹活的工人。哼!這廝,還敢偷懶不幹活呢!」老狗有點失望,那被注入身體裡的精氣,一下便被莫名抽乾了,它又垂下了頭,轉身準備離開。
「汪...汪汪!」突然耳邊傳來幾聲怪異的「狗叫」聲,這哪裡是什麼狗叫,一聽就是人類的聲音,他們總是喜歡模仿,還模仿得如此拙劣。老狗頭也沒抬,只是輕輕揚起眉弓,朝聲音的方向瞟了一眼,只見水箱上的那人,正笑嘻嘻地朝自己打著招呼,他左手捏著卷煙,右手向老狗打著「嘿!快過來!」的手勢。
這真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光從那賊眉鼠眼的樣子就讓人如何也喜歡不起來:他很瘦,屬於那種個子一百七十三公分,體重只有五十公斤的那種瘦,一層糙皮下面幾乎沒有任何的脂肪,這讓其整個臉都塌了下來。他耳朵很大,牙齒枯黃,用廉價的髮膠定型過後的頭髮乾巴巴地貼在泛白的頭皮上。「真是醜死了!」金毛狗對男人熱情的召喚,根本懶得理,揚起的眉弓瞬間又回到了原位。
「汪汪!汪汪!不要走呀。」男人站起身來,他依然面帶笑容,對著老狗的背影召喚著。「他們說的真是沒錯,這天樓上確實好玩兒,比呆坐在那電梯鐵籠子裡有意思多了。」 男人心裡想著,「並且,居然還有一條這麼大的狗。」 他一直都喜歡狗,從小就養狗,記得曾經有一個遠親送過他們一條黑色的母狗,說是蘇格蘭牧羊犬和中國土狗的雜種狗,叫「金帝」,遠親說是一款黑巧克力的名字。溫順忠誠的金帝跟了男人十來年,他們在鄰省的山林和田野中,一起奔跑,打獵,玩耍。男人每次去趕集,必帶上金帝,人人都夸金帝長得好看,比他好看。若是那天恰好生意不錯,男人還會幫金帝專門買上一張車票,讓它在回程的路上有個相對舒適的位置。金帝有時會把頭和上身放在男人的大腿上,他們就這樣相擁著,在顛簸的土路上,一會兒睡,一會兒又醒,亦或根本就沒分清是否真的有睡過。但無論那天回家有多晚,有多疲憊,金帝也會提滿了精神,幫男人和妻兒們守住他們的小家。金帝體格健壯,在十一歲的時候都沒有半點顯老的樣子,本以為它可以再陪自己幾年,然誰知可憐的金帝不慎誤食了鄰居亂扔的華法林,當晚便咳血死了。這讓男人很傷心,你隨時都可以看到他苦兮兮地在田埂上抽著葉子煙,身體也越發消瘦,足足小半年後才漸次恢復回來。
面對守電梯的人獻上的殷勤,金毛老狗完全不領,它依然沒有回頭,只是穩穩地踩好自己腳下的每一步,緩慢地朝那棵大盆栽走去。男人左右甩動了下有點僵硬的脖子,他有節奏地拍著手,向大狗打著響聲,同時噘著嘴用舌頭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響,顯然他很自信一定能討得金毛的歡心,畢竟這些招數在過去曾百試不爽。
「這廝真是太煩人了!」金毛突然一個急轉身,瞪圓了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那嬉皮笑臉的男人,它露出犬齒,一陣「噴痰」,這是一種從鼻子,喉嚨,牙縫裡擠出的急促呼氣聲,一種讓人恐懼的低吼。
男人一下褪去了笑容,他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並沒有意識到已走至水箱邊緣的他,腳下一滑,從那三米高的地方墜落了下來。
睡在長椅上的胖子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上身,他迷迷糊糊地從夢裡回來了。不知何時誰在他身上搭了一件厚外套,那衣服的人造毛領恰好卡住了脖子,這讓他感到極其不適。他焦皺著臉,順手把蓋在身上的鬼東西掀翻在地,又用力揉了揉捨不得睜開的眼睛。與此同時,在胖子的頭頂,一片懸在樹枝上的黃葉失去了與母體最後的粘連。它滑落到了空中,擺動著身體,緩緩地落到了胖子的臉上。可能是突然從天而降的一片濕潤,朦朧被撕破了,他終於睜開了眼睛,並輕輕抓起蓋在臉上的葉片。「這漫漫長夏悶熱的黃昏,怎飄起了落葉?」胖子想著翻身坐了起來,他耷拉著頭,看著地上那件被自己掀開的毛領外套。這不就是自己的嗎?但它明明放在背包裡,還是壓在最下層,是誰如此無聊把它翻出來的。胖子想伸手拾起衣服,卻可憐肚子實在太大,明明簡單的動作此時於他便成了登天的難。真想扇自己一耳光!他把黃葉輕輕放下,之後伸出右腳踩住了衣服,用勁往自身的方向一拉,那衣服便順勢到了臂長能及的地方。撿起來,又拍了拍,胖子把這件黑色的上衣對折,放到自己的腿上。
像是已經醒了好一會兒了,可無論感官還是思維都依舊迷迷糊糊的,胖子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他想努力追回已消散的夢,但不管從哪個角度試圖去尋找,都無功而返,不僅抓不回故事,甚至連個碎片的側影都看不到。他沮喪極了,捏著拳頭,真想對著自己的大腿一陣猛敲,但又怕被人看到,這樣的行為對一個成年人來說,總是丟人的。胖子抬起頭,打望了下四周,他驚呆了:下午還郁郁蔥蔥的花園景觀,怎已是一片深秋凋零的模樣?五米外的噴泉邊,有個戴紅帽子的大個子,他把自己整個卷縮在灰色的大衣裡。在他身邊有幾堆枯葉,想是才被環衛工清掃在一起,卻還沒來得及被垃圾車運走的。胖子完全昏了頭,他又看了看光禿禿的樹椏。「難道一覺醒來,就已夏去秋來?」 不對,不止是秋來,看這樣子冬天都在拐角處了。他下意識地捏了捏耳朵,瞥見一個穿著黃色棉衣的女人推著嬰兒車從不遠處走來,她向他禮貌地笑了笑,但轉瞬後又略顯緊張地把視線移到了別的地方。在她身後快步跟來了一個紅衣男孩,他笑嘻嘻地喊媽媽不要走太快,身上那件衣服很新很新,應是才買的。女人向男孩招手,讓他快點,又小心地望了胖子一眼。男孩氣喘吁吁地來到媽媽身邊,媽媽蹲下幫男孩拉上拉鏈,男孩挽住媽媽的手,他們有說有笑地離開了。
這深秋的晚風寒意濃濃,已穿上毛領外套的胖子,突然想起小女孩留下的那包堅果,那包他捧在胸口,一口都還未嘗著的堅果。是不是落在椅子下了?胖子吃力地躬下身子,可那座椅下面除了背包,拐杖,和一些濕爛了的紙屑和枯葉,別無他物。這讓胖子有點焦躁,他扯出背包,拉開拉鏈,翻出一個罐頭,這是本地廠家自產的花豆罐頭,醒目的商標被印在黃色的包裝紙上。他用手抹了抹錫板上的灰塵,忙慌火氣地一把拉開,卻像是又忘了什麼,傻傻地愣了一小會兒,他再次彎下身體打開背包,大口地呼著氣,一陣找尋之後,翻出了一套塑料餐具。胖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他愛極了這些有著奶油般柔軟口感的墨西哥豆子,這可是他重要的蛋白質來源。他有節律地吧唧著兩葉肥唇,心想若能把這豆泥和入一盤雪白米飯裡,那必是人間至美的味道。也許是胖子吃得太過忘情,他全然沒有注意身前已然站著了一個人——一個佝僂著的人。他猛然抬頭,原來是剛才那個卷縮在噴泉邊戴著紅色毛線帽的瘦高個兒。他向胖子要煙,胖子抹了一把油膩膩的嘴,從褲包口袋裡掏出一支遞給了他,那佝僂著的人用顫抖的手接過香煙,點著頭連身說著謝謝。但他卻如何也點不燃。胖子把屁股從椅子上稍稍抬起,他並沒有起身,只是伸出雙手幫紅帽子擋住火焰旁的風。終於點燃了!高個子迫不及待地深吸了幾口煙,片刻後,他快樂地吐出灰白色的煙圈,咧著嘴露出一口斑駁的爛牙。
「快滾到你的位置,看好你那些破玩意兒,不然又被誰順手拿了也不曉得!你這個蠢蛋!」胖子朝著紅帽子的背影咒罵了幾句。
紅帽子沒有回頭,他慢慢地走到噴泉旁坐下,重新把自己卷縮到了大衣裡,裹得比之前更緊。
一罐花豆下肚,還是不見有飽意。「得再去找點東西吃。」胖子把塑料勺子掰斷揉進內壁還掛著豆汁的錫皮罐裡,「但是,要我去哪裡呢?」他有些猶豫,思索著伸長脖子向中央大街的北面望了望:順著已升起的彩色霓虹,一家不大的加油站顯出了模糊的輪廓,那是中央大街上唯一可以加油的地方。除了幾個爛朽朽的油泵,它還附帶著一所便利店。店門口蹲著幾個流浪漢樣的人,他們看著街上偶爾馳過的車輛,目光無神。透過裝滿黑色護欄的玻璃窗,在沒有太多商品的貨架之間,那來自果阿的老闆正在拖著地板,他彎著腰,認真地做著每一個動作。這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人,幾年前,他在店後,專門擱出了衛生間和浴室,供給這條街上無家可歸的人們,並且每天打烊後,他都會在卷簾門口放上幾聽罐頭,或幾包零食,他知道這時總有飢餓的人在四處尋找食物。
「野貓可以回到叢林去,運氣好的話,它們可以活下來。但這些大街上的可憐人,他們根本無處可去,連耗子都比他們更先找到吃的。」老闆歎著氣給眼前的女孩說著話。
胖子慢慢地把外套釦子逐個扣上,又從背包裡找出一頂橘紅色的鴨舌帽,蓋在頭上。他好不容易站起身來,單肩背著包,杵著拐棍搖擺著向遠方的霓虹走去。
「真他媽冷!」站在斑馬線的一頭,盯著另一頭電子屏幕上閃爍的紅人兒,胖子詛咒著路過的每一輛車,和車上依偎著的人。好不容易,終於等到了小人兒變成了白色,突然,一輛車停到了胖子跟前,駕駛室裡有人向他招著手。「這黢黑的夜,哪個能看清楚你他媽是誰!」 胖子虛著眼睛。
車窗緩緩搖下了,司機是一個留著髭須的男人。哦!原來是那戴著庫菲帽的先生。
「我去加油!你也是去那邊吧?」先生揚起聲音指了指加油站的方向。胖子急忙點了點頭。不知怎麼,這突然出現的人讓胖子很不自在,甚至,其贅肉的紋理間還擠出了一絲驚恐,即便那神色淡得讓人難以察覺。
男人搖起了車窗,他手把著方向盤,看著胖子沿著斑馬線從視線的左側慢慢走到馬路的另一邊。綠燈亮了,男人鬆了剎車,胖子被甩到了身後,後視鏡裡臃腫的身體僵立於十字路口,一動不動。是突然忘記了要去哪裡,還是只想停下來抽支煙再走,沒人知道。我們只知道,眼前這條通往油站並不遠的路對於那個可憐蟲來說,就是遠征。男人擰了下中控上的音量旋鈕,喇叭裡的音樂一下便清晰了起來,這是羅伯特·奧特曼1973年的電影《漫長的告別》的主題音樂,電影改編自雷蒙特·錢德勒的同名經典,而音樂出自大名鼎鼎的約翰·威廉姆斯。如果你是錢德勒的讀者,或許你並不願意與我們談論這部被移植了時代的改編電影,但無論如何,你不可否認其中音樂的卓越,無論是原創作曲還是選曲。那真是近乎完美的電影音樂體驗呀,不僅準確地與每一格膠片契合,甚至對於那些只讀過文字的人來說——如果他們在閱讀小說時,腦中有聲音迴旋的話——我猜這些樂句就是你想象聲音該有的樣子。留著髭須的男人喜歡這樣的音樂,最近他總愛放,尤其是在這樣破敗的夜色裡。他覺得這是天生夾滿了暗夜情調的聲音,恰如查理·哈登的那張《夜曲》,它們可以讓那些來自飯店,酒吧,俱樂部的霓虹變得模糊不清,宛如升格鏡頭裡被放慢的圖景,緩緩地掠過眼的邊緣。是的,還有那些剛用完晚餐相互告別的人,酒吧几淨的玻璃里穿著小黑裙已然微醺的少女,當然還有坐在俱樂部門口高凳子上的大鬍子壯漢。他們一臉嫌棄地望著街邊那用盡了力氣才將身體撐在樹樁上的窮鬼。一身臭氣的可憐蟲笑嘻嘻地,他喘著粗氣,回頭望了一眼壯漢,又盯著腳下那一灘自己的嘔吐物,竟瘋狂地笑出了聲。然而,以上的種種景觀,無論它們呈現出如何的形態——熱烈的,鋒利的,讓你怦然心動的,亦或讓你心生厭惡的,在如此的音樂裡,都變得柔和了。失了輪廓的它們優美地嵌入到你身後的夜色裡,無論白天這個城市是如何的清冷不堪,此時當你走過它,都能窺見被隱藏在其身後的可愛。
不管是那穿著整潔坐在車里的男人,還是已點上卷煙杵著拐棍跨過有水凼路口的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