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臣人用藍色的棉布擦拭掉鏡面上最後一塊污漬,想讓鏡中的世界顯得更加清澈。
這是一塊足有三米五高的茶色鏡子,幾年前,它被平整地貼合在了黃色的墻面上,如此的操作台設計,於眾多咖啡館中,是難得見到的。當下城中人,多尚墻壁本貌,如斑駁裸磚施以冷調啞光塗料,懸小黑板幾塊,手書才為自家咖啡取的時髦小名,新潮乖巧。同時,亦或有獨喜舊日情調之人,他們愛在墻面鋪設白色瓷磚,或淺淡仿木薄材,再訂幾層實木隔板於其上,最後把裝滿豆子的玻璃罐、杯具、糖漿在架子上陳置整然,讓空間顯得溫暖。
但遺憾的是,如上畫面均不為車臣人所中意。他立於層高五米的空間裡,看著那面曬得到太陽的墻,心想倘能在這墻面裝上一方大鏡,不僅讓空間顯得更大,又可在作業時看到窗外景致與館裡人情。若還能在鏡前安置上幾排原色的橡木架——像那部丹麥電影裡一般——以及有著寬大檯面,抽屜開合自如的操作台,其間美妙,自不待言。
「到時,我也要把我多年收集的各色玩物整齊地順整到架子上,你想想,經陽光與鏡面反射重新塑形後,它們該有多好看。」
於是,他和妻子毫不猶豫地租下了這家位於中央大街老樓底層的門面,一棟建於上世紀初的三層紅磚建築。其最早是一銀行,後几度易主,分別曾作為郵局、幼兒園、家電鋪子。當政府正猶豫是否將其買下,並改建為歷史博物館時,一豪商捷足先登,他用現金購得了老樓,並又投資了一筆錢加以修繕,包括墻體,通風管道,電力和下水系統。然歎天不遂人願,突然而至的經濟衰退,讓小生意人很難承擔日漸加重的包括房租在內的各種成本,煥然一新的老樓閒置了足足兩年,直到車臣人簽下租約的那一天。
這是一個普通夏日的清早,一點風也沒有。他幹完手裡剩下的零碎活路,坐在操作台前,望著這面大鏡。此時,鏡中的街道一個行人都看不到,現出一種怪異蒼白色的路面和多雲的天空構成了兩道堅硬的墻,蕩漾在其間的是起伏蟬鳴,那聲音就像是被揉成了團的乒乓。
真是太熱了!車臣人打開了店裡所有的吊扇,即便斯時並沒有客人。哦...不對!應該說除了那個坐在後排角落裡的男人。此刻,他正伏於鏡中世界左側有著藍色馬賽克的窗邊,目光時而游離在街心花園的樹影間,時而又停在中央大街的詩人銅像上。如往常每一個禮拜天,他早早至此,例點雙杯濃縮,小心抖入砂糖於其中一杯,再輕輕持起托盤上的不鏽鋼小勺,緩緩將混合物攪拌勻和——顯然,他並不願像地中海人那樣把特濃咖啡做成粘稠的糖漿。多數時候,他是不飲這加了糖的咖啡的,而是看著它慢慢消散掉最後一口熱氣,再用嘴唇輕貼液體表層,感其溫度,若液已盡涼,他會起身離開,若那咖啡還有些許溫度,他會再等上一會兒,並重複之上動作。對其而言,那繪著細密畫的德米塔斯杯裡裝的黑咖啡,恍然一台計時器。
車臣人喜歡看這鏡中的人,他總在畫面的後景,而自己與那些謀生的器具卻恆列前景。有時候,角落裡的男人也會把目光落入到鏡中的世界,並與前景人的眼神交匯,這讓鏡前人微感窘迫,即便那本不是男人自知的剎那。故那車臣人常裝著忙碌的樣子,比如擦拭檯面,調整機器,或走至唱機前拿起一張才買的CD,看似在認知閱讀內頁文案的他,其實餘光依舊停在那面鏡的深處。
「先生,喝杯水吧。」 車臣人走到男人的桌前,把一個盛滿清水的玻璃杯放到了桌面。「今天的咖啡怎麼樣?才換的磨豆機打的粉,該還不錯吧?」
忽而回過神來的男人,才發覺自己連一口咖啡都還沒飲上呢。他慌忙地擠出笑容,端起杯子,小啜了一口。
「嗯,很香,不酸不苦。」 他抬起頭,望著咖啡師答道。
男人大概四十五六,棕褐色的皮膚,高挺的鼻樑,消瘦的臉頰。精心修剪過的髭須,總讓人想起戰後幾年的老時尚。他穿戴整潔得體,沒有過分的繽紛與華麗,瘦小的身材躲在樸素的色澤裡,即使偶爾換上淡青或米黃的短袖衫,也依舊散發著粗布般的,沒有修飾雕琢的味道。他喜歡戴帽子,沒有帽簷的,似穆斯林那樣的庫菲帽,有棉布的,也有毛線的,和衣服一樣,總也是黑色或深藍。
「都涼了吧,要不我給您換一杯?」 車臣人笑著說。
「不用,不用,謝謝。我喝完這杯,差不多也要走了。」 男人禮貌地回應著。並用手自然地擋住了一本置於桌面的小書封面。像是藏著秘密,他並不想讓人知道書的名字,雖然他也曉得,大多數的別人根本不會在意你當下所做的事——一切的事。
「啊,好的好的。那總之,你有什麼需要,隨時喊我就是!」 車臣人把手放在胸口,輕微地做了一個鞠躬的動作。就當他轉身準備離開時,仿是又想到了什麼,「對了,先生!我新買到了幾張CD,正想您幫我看看呢。」 說完,他快步走向吧檯的方向。
這是一個用松木手工做成的,還散著桐油味的唱片櫃,高五十公分,寬大概一米,裡面零散地放著數十張黑膠和CD。其表面從下到上依次疊放了功放,均衡,CD機,最上面的是一台建伍牌唱機。這些東西整齊地立靠牆邊,一塵不染。在它們稍上,掛著一個嶄新的畫框,裡面裱著一張沃倫·澤馮的簽名海報。
「對了,先生,我已經把您送給我們的海報掛起來了。真是太謝謝了!」 咖啡師指了指墻上的畫框,並把手裡的兩張CD遞給戴帽子的男人。「前幾天在舊貨店淘到的,看封面好看,便買下了。還沒聽,也不知道是什麼。」
男人站起身來,接過CD,「沒想到我們這裡的舊貨店也能找到這樣的好東西!」 之前緊鎖的臉突然開闊了起來,嘴角露出一絲自然的喜悅。
「你看這張,這是鋼琴師馬修·西普的獨奏作品。」 男人聲音很小,「他旋律感極好,無論音色還是演奏風格,在他的同輩爵士音樂家裡顯得很不一樣。是那種細膩別緻,甚至可以用『溫柔』 一詞來形容的鋼琴演奏。我...我一直覺得他應該是受了不少當代古典的影響。」 他抬起眼睛,用有些許嚴肅的神情望著車臣人,「但我不認為西普的音樂適合你的咖啡館。」
「啊?為什麼?」 一旁的咖啡師一直笑嘻嘻的,對於男人的話,他有點吃驚。
「這種音樂和我之前給你的那些全然不是一回事。可以說,對多數人,它是一種非常怪誕的聲音。並且我覺得這樣的音樂值得更專心去聆聽,而不是作為背景音樂,隨便放放...」
「上次你推薦的萊斯特·楊,還有那個格蘭特·格林,他們都屬爵士樂吧?真是太好聽了,我隨時都在店裡放,大家都很喜歡。」
「爵士樂?爵士樂也分很多種。沒錯!如你剛才說的兩位,他們都是悅耳動聽的,在你這樣的空間播放,毫無問題,非常對味,甚至作為跳舞音樂都不過時。但是這張還真不一樣...」 男人舉起那有著黑灰色封面的塑料盒,「從某種意義上看,這樣的音樂是『難聽的』,至少不是人們通常認為的好聽。就好比約翰·科川的東西,《愛的至尊》 以前,不...可以說包括《愛的至尊》 在內之前的所有唱片,聽眾都是能抓得住的。那樣形態的音樂就像是一種宇宙性的共振,每個人彷彿都可以感受到其中的美。對比之下,他後期的那些錄音,與普通聽眾的距離就顯得很遠。當然,在某些人的耳朵裡,這樣的聲音是極具顛覆性和不可重復的,但畢竟這樣的人是極少的。」
男人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話,車臣人有點沒跟上。但他顯然又對這樣的討論很有興趣,所以,即使插不著話,卻依然努力地聆聽著眼前男人說的每一句話。
「這一盤就會好很多!」 男人又拿起了另一張CD,「皮埃爾·法夫爾這張大樂團就很適合我們這個空間。無論你在哪樣的音量下播放它,都會很動聽。」 他來回地翻轉著手上的塑料盒,「你來看,錄音的出品公司是瑞士蘇黎世傳奇爵士廠牌INTAKT。嗯...是的,皮埃爾在他們那兒出過不少。我尤其愛聽他和鋼琴家艾琳·施韋澤錄的那一系列二重奏。很多人可能只曉得他是個卓越的打擊樂手,身旁總擺滿一堆不同型號的鼓,擦片,還有你我都喊不出名字的打擊樂器。但你聽過這張後,絕對會被其音樂架構能力折服。想想,上十人的樂團在他的帶動下,埋頭各司其職的同時,人人都在發光。而作為樂團的靈魂,皮埃爾在整個演奏過程裡一點也不冒——我的意思是,更多的時候,他都把自己隱藏了起來,像一根雖看不見然堅硬異常的脊梁骨。記得我當時聽的時候,就在猜他是不是受過非常嚴格的古典音樂規訓,但後來也沒再去考證過...」
這時,咖啡館那扇深綠色的木門被突然推開,也許是忘了給合頁上油,一陣惱心的吱嘎聲隨即傳來,它讓男人不由停了下來。兩個年輕女子走了進來,她們戴著墨鏡,衣著時髦,其中的一個微笑著向車臣人揮了揮手。
男人把兩張CD重新又疊放回了一起,來不及再端詳了,他用雙手把塑料盒遞還給了咖啡師。
車臣人接過CD,「不好意思,先生,有客人來了。沒問題!我回頭就立馬聽起來。謝謝先生,每次聽您說音樂,都...」 他有點激動。
「你快去忙吧,我們隨時聊。」 男人禮貌地向吧檯前的兩位女子點了點頭,並輕輕拍了拍車臣人的肩膀。
男人回到座位,喝了一口咖啡,又復取小書欲翻上幾頁。然因炎暑之氣實是惱人,亦或因其他,他終無法專心於面前的文字。在深吸一口氣後,抬頭把目光投向遠端鏡中那已返至前景的咖啡師——這個留著絡腮鬍,精力旺盛的青年正熱情地和兩位女子攀談,他眉飛色舞,友善的神色在略顯誇張的表情裡處處可見。顯然,兩個女子被他所講的故事迷住了。你看,點的咖啡已在手裡,但她們仿佛並沒有想找個座位坐下的意思,甚至連墨鏡都忘了摘。如此的情景,讓角落裡的觀察者心中不由泛起了一波難表的衝動,他從書中抽出一片粉色的卡紙,拿出隨身攜帶的筆,快速記錄下胸中湧出的詞句。
都知道,要成為一個懶惰的人,真的是一件容易非常的事情。並且,這種懶惰的動能是持續並不斷加劇的。不知覺間,他都已經很久沒作過新東西了。記得多年前,他曾當眾誇口,言荷爾蒙已不再作為其創作的主要動力,現在該做的是所謂『抵抗荷爾蒙運動』。但與此同時,又不斷地追問自己,是否真的是已經開始完全靠著理性和經驗寫作了?當然不是!荷爾蒙依然在他的心中主導著,只是較昔日少了太多罷。美妙風景,人與人的情緒的碰撞,舊物帶來的綿綿思緒,當然還有故人帶來的。這些因素,無一不如激素般,讓人心久不能平。但不知所故,再深刻的感受,持續的時間都長久不了,那懶惰的心讓不容易掀起的波瀾過去,便「坦然」 過去了,還一點內疚也不會有。面對這樣的情形,他想做一些改變。於是,自今夏依始,男人自訂新策——簡單說,就是寫作,即便他目前並不知接下來要做一個什麼東西,但他很明確自己需要一個完整的文本。那就請動起來吧,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拿出一個小時來寫,無論寫得出還是寫不出。
在一陣塗塗改改後,他拿起粉色的卡紙又逐行默讀了一遍。帶著微笑的嘴角一張一合,偶爾你盡會聽到他竟不經意地讀出了聲。無疑,他很滿意這頁瞬間的記錄。這真好!
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把筆和紙片重新放回書頁之間,整理了下衣帽,掏出紙巾擦拭了桌面,他起身準備離開。看來,又有新的客人加入了車臣人的故事會,他們正好擋住了咖啡師的視線,這讓陶醉在演講中的青年並沒有注意到角落裡的男人已經不在了。
門是被輕輕打開的,又被悄悄關上了。
戴帽子的男人駕著車走了,他肯定沒有注意,就在他走出咖啡館大門的時候,一個棕色頭髮的女人正向他迎面走過來,她微笑著向他打招呼,男人顯然沒有注意到她,也許他還沉浸在剛才屋內的氣氛裡。女人停下腳步,看著灰色的小汽車愈來愈遠,直到它消失在茂密的南方樹林深處。
「看來他今天心情不錯!」 她笑著推開了咖啡館的門。
一陣撲面而來的笑聲掩蓋了開門時合頁的吱嘎,只見那吧檯邊的幾人已前仰後合,他們的身體起伏著,其中一個微挺著肚子的男人像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他拖長的聲音,仿是合唱團裡刻意編排的獨唱,正當你覺得就要停下來了,幾口短促的呼吸後,那顫抖著的破鑼般的哈哈大笑又再次響起。
如此情景,讓她感到不適。她知道又是丈夫講出的一個關於蘇聯人的笑話,惹得這群客人開心異常,尤其是配合上他略顯滑稽的面部表情,這些城裡不挑剔的人定是難招架住的。
沒有人注意到她,包括自己的丈夫——那位正醉情於掌聲裡的車臣人,他太投入了。女人在門廳停了一下,大概兩秒,之後順手打開左手的小門,悄悄走進了吧檯後面的屋。
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頂多就七八個平方。黯淡的燈光,墨綠色的墻面。木門正對著的角落放著一個單人沙發,沙發的旁邊疊放了些大小不一的透明塑料收納箱,裡邊是一些店裡常用的耗材。進門右手是一個小小的黑色方桌,桌面上整齊地擺放著些許文具,和一台沒有合上的折疊電腦。
女人隨手關上門,她穿上圍裙,又取下一塊頭巾,認真地把自己的頭髮包裹在其中。她看著穿衣鏡中的自己,一對彩石耳環在暗光中閃耀,像是在跳舞。她有些猶豫,這多好看啊,真是不忍摘下它們,但又確實不習慣在工作時把自己過分打扮,多年來,她已仿佛為自己設計了一部法典,每個動作,甚至頭腦裡閃過的每一縷思緒,都規規矩矩地循著法典上的條款行進。在小心地把耳環放在桌面上後,她把耳前的幾絲鬢髮一起包進頭巾,這讓她臉頰的輪廓在視野裡更加直白。
這時從門外又傳來了一陣開懷的笑聲,女人不由把臉朝聲音的方向微微側了一下。雖有一墻之隔,但她仿是依舊能看見丈夫微微躬下的身體和誇張的表情。
他從前可不是那樣的!
女人憶起了一些往事:那時候他們都還是少年,和家人在異國的顛簸裡無處尋得安居。但無論生活如何清簡,也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紛亂,他們都總能在自心覓得一處寧靜。男孩正直勇敢,與生俱來的叛逆總讓他對很多事情抱有反對和不信任,無論是來自父母的,老師的,還是政府的。他從來不喜歡大眾所熱衷的。
「你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嗎?如果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大家都為之瘋狂?」男孩和女孩並肩坐在公園人工湖邊的長椅上,看著水上劃著船的一家歡笑著的本地人,年輕的父母和一個穿著背帶短褲的男孩,那是一艘有黃鴨造型的船。
女孩好像並不明白男孩說出的話,但她總覺得其與別人不太一樣。就如現在,他那雙正凝視著她的大眼睛,一雙跳動著真誠和友善的眼睛。
「我們鄰居全家要搬去德國了。」女孩突然說,「你記得嗎?那個紅頭髮的小姑娘。」
「哦!」男孩好像對這個話題並沒太多興趣,他把目光重新回轉到綠色的水面。
「他們說那邊找工作很容易,工資也高。並且...並且像我們這樣的,嗯,是她們說的,也可以去上學。」女孩一邊說,一邊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隻鋼筆。「你看,這是她表姐從那邊寄過來的,是一套,有好幾種顏色。她讓我挑一支,我選了這個,我曉得你也喜歡深藍色。」
男孩接過鋼筆,順手擰開了筆帽。這真是一只漂亮的鋼筆啊,金色的筆尖,上面浮雕著商標和產品型號,還有一排看不懂的字。筆身的深藍接近於黑,像是樹脂樣的材料做成的,拿在手上非常舒服。除了寬大的筆尖外,那筆帽的頂端和筆夾也都是金色的。
「這筆真好看!」男孩重新擰回了筆帽,遞到女孩面前。「按理講,這種筆應都是配有一個很精美盒子的。」
女孩並沒有接過筆,她說道:「這我就不曉得了。你知道嗎?和筆一起寄過來的,還有一些其他文具,都很好看,對了!還有一堆餅乾和巧克力。」
「拿著!」男孩把鋼筆放在女孩的手上。
「你幹嘛?我送給你了!」女孩溫柔地笑了笑,把筆放進了男孩的上衣胸袋裡。「你字比我寫得好看,而且,你最近不是在和那個莫斯科來的老師學英語嗎?每天都有很多寫寫畫畫的事情要做。」
男孩沒有拒絕,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一刻,他好想一把將女孩擁到懷裡,但他沒有那個膽子。
「我以為你是個勇敢的人!」這是一個下著小雪的初冬,路上的人們都躲進了厚厚的棉衣。比起幾年前,這位站在拐角市場門口的女子顯然已經是個成熟的年輕女人了。她帶著一條繡有花卉的土耳其頭巾,一件長風衣,一雙棕色的棉鞋。
「我不想去那裡!」滿臉鬍鬚的男人低著頭,他不敢看眼前女子的眼睛,大口地呼吸著,臉龐瀰漫著白色的霧氣。
「為什麼?這多麼好的機會啊!」
女子突然揚起的聲音驚動了那商店門口打著瞌睡的醉漢,他搓了搓眼睛,又摸了摸放在地上的酒瓶,大吼了起來:「嘿,你們兩個!要鬧回自家窩裡去鬧,不要樹在這兒影響老子!影響老子喝酒!」
這是一個寧靜的街區,尤其是這個季節,還尤其是在日落以後。但它並不是那種人們所謂的『不安全』的地方。還住在這裡的人,依舊習慣飯後出來走一走,或去趟街角的便利店,買點明天可能需要的東西。當然,偶爾你會與一些外鄉的流浪人擦肩而過,大多的他們衣衫破舊,窮困饑寒,卻仍努力保留著禮貌安靜的姿態。可也有運氣不好的時候,你可能會遇上了幾個飲醉了酒的癮君子,他們喜坐在歇業了的銀行或商店門口。請聽我的,一定要選擇快快離開。就如眼前這景象,這對結婚快三年的夫妻,儘管他們已走到了百米開外的丁字口,那醉漢的咒罵聲還是如陣陣不消停的潮汐,不規則地朝你的背影撲來。
「你聽說了嗎?前幾周有個達吉斯坦女人被...被一個俄國人殺了,尸體就被扔在這附近不遠的一個巷子裡。」女人壓低聲音說著。
「嗯,聽說了。」男人走得很快,呼吸急促。
「那,你願意永遠生活在這樣的地方?」
男人一時沒接上話,他低垂著頭望著路面,表情凝重。
「至少我不願意,至少我不願意我們女兒在這裡長大!」女人偏頭望了眼男人,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的,篤定的神色雕刻在雙眼裡。
男人突然停了下來,在一盞昏黃的舊式路燈下。
「親愛的,你知道我比你更想離開!但是,我想去的是更遠,更荒野的地方...」
「你,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在讀《瓦爾登湖》的十六歲小男孩嗎?請你搞清楚!你現在已經結了婚了,你有我,還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
「難道在那樣的地方,孩子就不能快樂地長大嗎?也許她會更加健康地成長。你想想,如果我們能有一個小房子,在森林邊,或山崖間,在大平原也可以!我們不一定要富裕,可能也和現在一樣,很窮,沒錢。但我們遠離了城市,人群,汽車。到時候,我們的女兒每天都可以到處奔跑,你知道對很多娃兒來說,能無憂無慮地奔跑就是最快樂的事。夏天,如果她想游泳,那裡一定有池塘或湖泊。我們還可以種點蔬果,養點動物,她可以爬上那些高大的樹,假裝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
「那都是書裡寫的,是想象的。你醒醒吧!回到現實,現實就是我們要離開這裡,去德國。他們說了,我們這樣的條件可以找到一份不錯的事做,等有了點積蓄後,說不定可以搬到一個不錯的街區,德國的公立教育非常好,福利也好。難道你覺得,我們的孩子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會不快樂?」
「親愛的,你總說我不相信別人?我看你才是不相信人,就像你剛才又提《瓦爾登湖》,又說那書是杜撰想象的。」 像是被損壞了心愛玩具的孩子,車臣人有點激動,話音裡明顯帶著對妻子的不滿。
「難道不是嗎?」 女子也抬高了聲量。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陣車鈴,有輛自行車沿著人行道駛來,騎車的是一個瘦弱的男子,他後座上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小小的身軀卷縮在薄薄的紅色棉衣裡,儘管緊緊地抱住父親的腰。但如此的寒夜,她依然冷得直發抖。
「不好意思!」車臣人為自己擋住了狹窄的路口感到抱歉,他微微鞠了一躬,往後退了一步。
看著騎車的父女兩漸遠的背影,夫妻兩人的會話剎了車,一陣沉默後,他們向家的方向走去。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在這個如此清冷的夜裡。
亨利·梭羅一定想不到,多年以後,在這樣一座夾在群山之間的城市,一對年輕的夫婦會在如此的情景下談論他的那本著名的散文集。他更想不到,其筆下靜謐如詩的,充滿幻想的桃源般的世界是如何被刀刀留痕地雕琢在了眼前這位廢墟裡走出的少年心中。直到有一天,在中央大街旁的咖啡館,帶帽子留著髭須的男人對他說:
「這一切也許只是梭羅的想象!事實上,他在湖邊的木屋離他父母生活的小鎮步行也就半小時,並且那還是個人口不少的城鎮,至少從當時的角度看是這樣的。你知道嗎?從那裡不遠處便可以搭上通往波士頓的火車。而當梭羅結束了他在瓦爾登湖的『簡樸生活』踏入北面的緬因荒野時,他顯然感到非常不適,甚至感到恐懼,用了一系列如『非人性』、『極寒』、『狂野』的詞來形容他所看到的世界。這讓他最後還是回到了父母的大房子裡,並且在那裡度過了他接下來的人生。」
那年的冬天很冷,遠方的山頂早都堆滿了積雪。女人站在窗口,透過佈滿水霧的玻璃看著外面的城市。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除了偶爾途徑樓下的軍用戰車,這街道上連個車影子都見不到。路燈依然昏暗,它們已無力再點亮這個世界,只有偶爾閃爍在大山後的那些分不清是閃電還是炮火的光,會讓你在黑暗中想起白色宣禮塔的殘影。女人哭了,沒有一點聲音,她用盡所有的力氣緊緊抓住那暗紅色的窗簾。在她身後,丈夫捂著臉,坐在一條木凳子上,一頂氈帽孤零零地躺在水磨石地板上。這是一間簡陋的臥室,一個燒著開水的小爐,一張生了鏽的鐵床,一面有鍍金邊框的穿衣鏡。對,還有一個小小的床頭櫃,上面擺放著一盞沒有亮起的檯燈,燈罩是帆布做的,下緣有一些淺綠色的花紋。燈下有幾本圖畫書,最上面的一本,書皮上是一隻睜大眼睛的小黃鴨。
「都這麼多天了,燒怎麼一點也不見退。」一個老婦人的聲音突然從門邊傳來,沒有燈光,看不清她的臉。
「已經抽血化驗了,醫生說可能是感染。」丈夫從手掌裡抬起頭說道。
「醫生開藥了嗎?」老婦人說。
「開了,是糖漿,已經給她服下了。」
「哦,那就好。」
「你別擔心,快去再睡一會兒吧,會好起來的。」男人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只見一個小小的身軀卷縮在床上,她均勻地呼吸著。男人輕輕地為小女孩又整理了下被子。之後,他回到那張木凳上,重新用雙手捂住了臉。
站在窗邊的女人,一動不動。她如何也想不到,突如其來的的風寒,讓這個冬天本已升起的夢一下就變了顏色,且在無聲中瞬間柔軟了她的心。那被淚水打濕的夜晚,於她而言絕是難忘的。
女兒漸漸康復了,寒冷也悄悄地退去,綠色與雁雀再次回歸山林。
「春天到了!」 女人感歎道,她從床底抽出一口箱子,把幾件厚衣服整齊地疊入其中,臉上神色比之前看上去開闊了好多,皮膚也顯得更加柔軟。她站起身,走到那面穿衣鏡前,鏡中的女兒臉紅通通的。
車臣人蹲在地上,他正認真地幫小女孩戴上一頂才買的新帽子。女兒笑嘻嘻地望著爸爸說好喜歡,又抬頭望了望媽媽,她眨著眼睛,做了一個調皮的表情,女人捂著嘴笑了。
多麼和美的畫面啊!只是他們並沒有離開,依然在那裡,在那個看得見雪山的城市,一住又是好幾年,直到多年後的一個春天,一番風雨之後,車臣人終於帶著妻子和女兒,還有兩口行李箱抵達了這灣美麗的河水邊。
他們終究離開了那個舊世界,灌滿了喜悅還有期待,即使等待他們的是完全沒有預言的未來。
「怎麼樣?我說那家新開的市場。」剛把粉碗裡的咖啡渣空入到一個塑料容器裡的車臣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路,他歪著頭望著妻子問道。
「一般吧。可能是才開張,貨還不是很齊。店面空間挺大,但現在無論是貨架還是那些大冰櫃都空空的,所以,所以顯得有點冷清。」圍上圍裙的妻子正用濕抹佈認真地打掃著丈夫的操作台,她沒有抬頭。
「聽上去不咋樣,而且還那麼遠,來回得一個多鐘頭?」車臣人拿起裝滿咖啡渣的塑料容器,用一個深紫色的小瓷勺,舀起棕色的粉末,輕柔地把它們鋪在窗邊盆景的土面上。
「這也不一定!剛開張的生意總需些時間。」
「也是,他們那邊新開了不少店子,並且現在大家都在往北面搬,這是一個趨勢,說不定哪天就興隆了!再看我們這條街,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丈夫眉頭皺了一下,並歎了一口氣。
「你不要給我說你也想往那邊搬?」
「如果這邊確實做不走,也不是不可能,你說呢?」
「我不想搬,好不容易把店子裝出來,現在客源漸漸也越來越穩定了。對,我知道,這段時間來的人確實不多!也許是天氣太熱,再說,再說你看,客人們多喜歡你啊!你捨得走?」大鏡子裡的妻子停了下來,她看著鏡中丈夫的背影,和遠景世界裡空空的桌凳。
「哈哈!有嗎?」丈夫笑嘻嘻的,他又朝花盆裡舀了一勺咖啡渣。
「你看他們多喜歡聽你講故事啊!我之前咋就沒看出你其實還挺有喜劇天賦的嘛。」
車臣人聽出了妻子言語裡藏著的話外意,他轉瞬望著鏡中的妻子,有點吞吞吐吐:「我還不是想讓咱們店裡的氣氛輕鬆一點。但確實太像個小丑了,對吧?」
「我不喜歡你那樣。」
這時,夫妻兩人的目光終於對視在了一起,但又不是直接的,而是通過那面巨大的茶鏡。這像極了一個電影畫面,簡直就是一張截圖,從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哪部日本黑白片裡摳出來的。
一陣短暫的停頓後,妻子重新回到手裡的活路,她有意岔開話題:「對了,稍前我來的時候,看到先生了。他看上去狀態挺好的,好久沒看到他這麼高興了。」
「哦,對!先生今天很早就來了,我倒是沒覺得他多高興呢。還是那個樣子嘛,一個人,坐在那裡,一句話也沒有。好像還帶了書,但也沒見他翻一篇。」丈夫指了指角落裡窗邊的那個位置。「後來,我過去和他說了幾句,給他看了——我們前一陣不是在舊貨店收了幾盤CD嗎?我給他看了,他說都是好東西,是爵士樂!」
「你對先生一定要謙虛點,既然對這些東西感興趣,就好好和人家學一下。再說,先生,還有,還有他太太對我們多好啊!如果不是他太太,別說開店,我們說不定早都被趕出這個城市了。」
妻子語速有點快,但她的話不由讓車臣人陷入短暫的沉思裡,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牽引出故事。
「親愛的,你知道嗎?在他面前我都不敢提...」車臣人回過神來。「我是說他太太。唉!真是太可憐了,尤其是先生。但他還能如此堅強地活著,如果換著是我,估計是過不下去的。」
這時門被推開了,一個穿著米色寬鬆長褲的少女走了進來,她把大背包往桌上一甩,一屁股懶在椅子上。
原來是女兒放學回來了。
「今天回來得有點晚哦?」媽媽抬頭看了眼掛在遠端墻面的時鐘。
「有嗎?可能是今天那火車開得太慢,我就感覺咋比往常要等得久些呢!」女兒每天放學都會穿過一個火車鐵軌,這個點,通常會有貨運火車經過,都是掛上百節車廂的那種,但不是每天。
「真的?」
「媽!你疑心病真重!」女兒取下掛在脖子上的耳機,順手放進書包,背對著母親像是自言自語,「看來下次我要隨身帶個相機才行。」
「好了好了,我們幾下收拾完,打烊回家吃飯!」車臣人把手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打著圓場。又走到女兒面前,摸了摸女兒的頭。「要不,要不今天咱們去吃餐廳!」
妻子望了一眼車臣人,沒說話,但顯然她不同意這個提議。
「讓爸爸也偷個懶,就這樣定了!好久沒吃烤肉了,我們去普特蘭河邊那家!」
女兒歡呼起來!看來,說再多話也難阻止父女兩人突然的靈機一動,微笑掛上了妻子的臉。人與人的生活仿佛就是這樣,即便他們之間有無數個不同,但也不妨礙心與心之間的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