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黑色的高腰背心,擠出肩膀和手臂下緣白皙的脂肪。一對豐滿的乳房,被富有彈性的面料包裹,這讓胸脯顯得格外緊緻。還是那條印著碎紅花的寬大睡褲,失去張力的鬆緊,讓褲腳幾乎垂落到了地面,可即便如此,你依然可以看到她上了顏色的腳丫,只是那繽紛不僅沒能遮住指甲粗糙的邊緣,反而使得皺皮與老繭更加可見。
有時她也會提一提褲子,以免尷尬,然更多時候是不管的,這讓臀溝的上角偶爾會暴露在視野裡。倘若此時她手上沒持著其他,或許還會用右手撓一撓腰間或後背,但整個過程裡,她絕不會環顧四周,一眼也不。她知道這冷清的街區沒有人會注視她,同樣,他們一眼也不願。
「嘿!」 本來低垂的頭,猛然揚起,她望著我笑了笑。
「這麼早?」 我把門半開著,在陰影裡探出半個身體,右手把著門緣。「真不好意思,剛才在後院,沒聽清門鈴。」 我用左手向後指了指。
「有一陣沒見你了。」
「我倒是前些日子有看到過你,坐在臨街公園的長椅上,手裡還端著杯....是咖啡,對吧?」
這時,兩隻飢餓的蚊子正試圖飛進房間,它們從門檻邊花架的腳底起飛,悄悄地沿著我的手臂外緣上升。才一句話的時間,已至左耳廓上角,看來是慾在那裡饒過我擋住入口的身體。我向右猛地歪了下頭,又下意識地朝它們扇了兩下,並向前跨了一步,順手關上身後的房門。
「蚊子還是那麼多。」 有點尷尬的我說話吞吐。
「啊...是呀...看這兒!咖啡可不能離手!」 關於蚊子的話題,她一句話沒搭,倒是舉了舉那個珍珠白嵌著玫瑰紅的方形馬克杯。顯然,她很滿意自己的習慣,以及品味。「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接著說。
「回來?」
「就說好久沒看見你了,這不正巧路過,看你車停在家門口,想著來打個招呼.....曉得你一向都早起。」 她微微笑了下,其間藏著些許嫵媚,並把身體向我稍稍挪動了一點。
「你怎麼樣?還四處旅行采風?」
「沒有!這麼熱,誰出得了門,下回出去怕是也要等秋天了。」 她望著我說。
這時,剛才還模糊的面容在我的眼前逐漸清晰了起來——可能是因為今天沒戴眼鏡,這讓她說話的時候,不自主地用力鼓著眼睛。那本該是一雙美麗的碧藍色柔眸啊,可憐疲倦的灰黑色總是彌散在眼瞼,有時其間還會夾雜些許別樣的顏色,不用想,那定是昨夜沒擦去的妝。高挺的鼻樑被眼鏡壓出了兩個肉眼可見的小坑。看不到耳朵,它們被淡金色的頭髮遮掩。
我記得她喜歡一種鑲著廉價「寶石」 的耳環,每次佩戴它們,總是她穿著時裝外出的時候,藍色的長裙,黑色的皮鞋。然大多時候,即便是奔赴宴會,她都總是一個人,開著那輛波本色的德國車。但也有時候,男人們會送她回來——他們說話,親吻,嬉笑或者爭吵,甚至破口怒罵,用最髒的詞,相互羞辱。男人頭也不回地走了,她一個人坐在地上吼鬧。聲音實在是太大了!可好奇的街坊其實並不多,更沒有什麼人會打開門窗。他們好像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情,不止是對她。我搬到這個街區的時候,她就已住在此地,是個有名的人,更宛若街中的一景。關於自己的故事,在日常的閒聊中,她也有提過不少:自言乃曠工的後代,在山裡長大。後小鎮破敗了,少年人陸續離開。父母在其幼時便分離,母親隨一個外地人去了西邊,那裡有片新興的綠洲,聽說是一群因科技致富的人,在圖紙上畫出來,並最終在沙漠上建立起來的城市。她隨了父親,繼續生活在那棟老舊的木屋裡。
「那是一棟可以看見雪山的房子。」 她手裡舉著威士忌,把一隻眼睛湊到玻璃杯上,像是透過那淡棕色的液體就可以看到另外一個世界。「他們把它修在山崖的岩壁上。」 她慢慢地,試圖把每個字都講得更清楚。「你知道嗎?那時候的人真是厲害得很,僅用幾根簡單的木樁,便可以在峭壁上架起一幢三層樓的房子。正門開在二樓,門口有一個大壩子,可爸爸總是把車停在公路旁的一棵大樹下,只有要洗車的時候才會把車挪到離屋子更近的地方,因為我們家沒有那麼長的水管。他總讓我幫他遞這遞那,但我就不想動,只想坐在旁邊畫畫。」 她又啜了一口酒,兩頰開始泛紅,在我家車庫門前的枇杷樹下。那天有點涼,月亮升起得很早,冷風讓坐在藤椅上的她把整個身體都卷縮在了深綠色的外套裡。
「真冷!」 我站起身來,望了望穿行在薄雲裡的彎月,往前走了幾步。
「一點也不冷,山裡才冷呢!特別是入冬後的那幾個禮拜,我和爸爸都不出門的,大多時間待在火爐旁。但我更願意躺在被窩裡,一整天一整天的不下床,連飯都要爸爸拿過來。」 她突然閉上了眼睛,把整個卷縮著的自己往後又靠了靠。那一瞬間,那條藤椅仿佛就是她年少時溫暖的床。
她說從家裡的每一個窗口,都能看見火車鐵路,但那老舊的軌道早在她出生之前的幾年就停用了。白天,它是孩子們追逐玩耍的野地;到了夜裡,它又成了情侶,或偷情者戀戀不捨的快樂園。「有一個暑假,山裡很熱。天氣一熱,我就不想吃夜飯。一到飯點,就偷跑去鐵路那邊,一邊坐在鐵軌上畫畫,一邊想:『會不會有火車載著一車的陌生人,就這樣突然駛過來?』」 帶著這樣的盼望,她等了一個夏天,可火車卻一直沒有來。其實,連山外來的汽車都越來越少,沒有人再想來這山鎮。爸爸的修車店舖基本沒了生意,幫工的徒弟也帶著新娘下山去了,聽說兩人就帶了一個帆布背包。
接下的幾個冬天都很冷,爸爸飲很多酒,人也越發消瘦蒼老,只是他從來沒有壞脾氣。一天,父親打電話給在綠洲城的母親是否可以接走她,母親自然是拒絕了,在如此的新世界,誰都不想要那來自老時光的人。
「那後來呢?你最終還是下了山?」 我問道。
「爸爸死了,在火爐邊上。他留給我了一些東西和不多的錢。還有就是,我們在山崖的房子,被老礦場的一家闊紳買下了,沒多少錢,房子根本不值錢,我猜他們只是可憐我。那年我十九歲,就這樣一個人下了山,遇到一個愛玩摩托車的男孩兒,他說要帶我去西部。」
「去了嗎?」
「怎麼可能?當然沒有!」 她笑著從藤椅上站起來,把外套扔給我說:「好鄰居,謝謝你的酒!我看我也差不多了,如果你不怕我吐髒你的院子。」
她抱著自己,光著腿離開了,踏過我花園的泥土。
但是,可能是由於這些故事太像故事,也可能是故事裡還裝了其他別的故事,關於她所述說的這些過往,我總是半信的。
這時,空中又傳來了鳥雀的鳴叫,我們不約抬起了頭。原來是剛才飛走的那群大雁竟已折返。可是,那片吸食著烏雲的蔚藍去了哪裡?天色瞬間就暗了下來,光弱得像入夜前,明明已經已探出雲層的日頭,如今又被團團黑絮包圍。這可是能化萬物為千形的黑色精靈,它們像是被一隻隱形的幼蠶從口中吐出的絲線,在風的推動下,快速地旋轉,纏繞著光亮,一層又一層。根本來不及感歎,傾盆的大雨在我們的視覺裡片刻便織成了水簾。我伸出雙手,輕輕把住她的雙肩,稍稍用力把她向身前拉近了一步。她手中的咖啡在杯中晃蕩了兩下,灑落在門前的台階。
「哇!我說,這雨也來得太快了!」 她用手摸了摸打濕的頭髮,水珠順著髮梢和臉頰滴落。
「我剛還想著是不是和前幾次一樣,只打雷,不下雨......確實該下得雨了,今年太乾。」 我把目光又送返回天空中那隻巨大的黑蠶繭,說道:「不容易,居然一個有暴雨的上午!」
「看來再偉大的光,也要被黑暗吞噬。」 她說出一段電影台詞般的話,也許是摘自哪本才看過的書。
我望了望她,一句話沒說。
「唉,不好意思,咖啡灑了你一地。」
「哪裡?這麼大的雨,一沖,還能看得見?」
「要不......你邀請我進屋再喝一杯?」 她望著我門旁那扇拉開的百葉窗,指了指。其實,石台階上哪裡還有灑落的咖啡啊,巨大的雨點和濺起的水花佔據了你所有的視野。
這突然的請求讓我難為情,但又無法拒絕。「對,對!快進來吧,正好我今早也還沒喝。」 我又結巴了起來,反手打開了正門。
我遞給她一件體恤衫。「估計有點大,你將就一下。」
她手裡捧著一本剛從客廳書架上抽出的書,橘紅色的封皮上印著幾個碩大的平假名。「你還懂日本字?」 她合上書,接過衣衫。
「啊,我在學,看得懂簡單的。」 我走進廚房,從有著玻璃門的立櫃裡拿出兩個印有植物藤蔓樣紋飾的陶瓷杯,又俯身打開百葉窗邊那個染了淡青色的楓木底櫃,裡面裝有一些來自南美的咖啡豆和中國的茶葉。這時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它們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狠狠地砸在地面和屋頂。雨聲模模糊糊,有時候聽起來像不規則的電子信號干擾,是一種被削割了中高頻的聲音。它是一種能讓屋子的光變得更暗的聲響,每一次震動好像都在吸收著世界殘存的亮。
與此同時,坐在沙發上的她,脫下那件被雨打濕了的黑色背心,並把身體稍微向後院的方向側了一下,熟練地穿上了我那件灰黑色的體恤衫。
「能遞我一個塑料袋嗎?」 她走過來,指了指手裡的濕背心。
看著她穿著肥大短袖衫的樣子,我不由笑了:「看來還不是很大。」
「又不是第一次穿你的衣服!」 她接過塑料袋,把衣服放進去,隨意地包了一下,順手扔在了進門的玄關處。
「嘿,我說,你一個人住的房子怎收拾得這麼乾淨整潔。唉!真是羨慕像你這樣自律的人啊。」 她摸了摸我放在底櫃上的人形裝飾,又彎腰透過玻璃門看了看裡邊的物件。「你還喝茶啊?」
「不喝。」 我把稱好的咖啡倒進磨豆機,一台用了好几年的機器,長期的使用讓磨盤變了顏色,刀片也顯得鈍拙。顯然,用它研磨出來的粉末不會好。
「那麼你買這麼多茶葉?」
「哦!都是朋友給的。另外,難免有時會有喝茶的人來啊。」 磨豆機的聲音太響了,這讓我不得不抬高音量。
「你這樣的人還會有朋友?我就沒見過有別人來找過你!」 她又踱步走到了立櫃前,端詳著裡面造型各異卻擺放整齊的杯子。
我沒說話,伸手從頭頂的櫃子裡拿出錐形的陶瓷濾杯和兩張棕色的濾紙,並展開濾紙平整地將其貼附在鳧綠色的濾杯內側。突然想起那位熟識的咖啡師的叮囑,遂從褲包裡掏出眼鏡戴上,埋頭確認濾紙的尖端是否已對準濾杯的出水口。之後,再輕輕從壺裡倒出一點水打濕放置好的濾紙。
「這些杯子真好看,都是外面買回來的吧?本地似乎見不到這樣的東西?」
「有些是紀念品,去外面耍帶回來的,有些就是在本地的店鋪買的。濕地東岸靠海的那個小鎮有好多不錯的店,尤其一家門窗都刷了黃漆的,就是越南人喜歡用的那種檸檬黃,老闆很會挑東西,品味特別好。」 我把已沖好的咖啡,緩慢倒入玻璃杯,遞給她。她接過來,雙手捧住,蒸汽散為氤氳,瀰漫在她四周。
「現磨的咖啡就是香!」 她把鼻子伸入杯子聞了一口,然後又走到立櫃前,視線回到剛才曾停留過的地方。
突然,她好像看到了什麼,本來笑盈盈的臉瞬間便凝滯了。她把上身稍稍往前傾靠了一些,仿是那櫃子裡的某物吸引了她,亦或是在玻璃的折射裡瞥見了什麼?然而,不過瞬息,身體就回到原來的姿態,之後,她整理了下表情,笑容剎那便回來了。只是,其間的紋理似乎被揉入了另一種色彩。
「多麼好的雨天啊。」 我在窗邊坐下,望著外面的雨說道:「我一直都喜歡這種,這種雨水天,嗯…怎麼說呢?應該是喜歡這樣的酷暑裡不宣而至的大雨,最好是能下整一天的那種。」
她沒有走過來,端著咖啡把身體斜靠在櫥櫃上。「我喜歡雨,但不喜歡這熱帶的雨,可能是對我,它們太強烈了。」
「我太太也不喜歡這裡的雨,她愛的是這裡的陽光,還有不遠處的大海。唉!記得那會兒我們總是爭論,關於各自不同的喜好。哈,我們喜歡的總是那麼不一樣。」 我停了下來。
又是一個談話中的休止。
突然一道閃電拉破了雨幕,它照亮了窗外的街區。大雨中,一個人影走在對面的人行道上。他側臉朝我望了一眼,隨後瞬即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肯定,她也看見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雨水雷電的清早,從窗外走過的人原來是他,那個釀酒工的兒子。兩個多星期後,他自殺了,死在樹林裡,用他爸爸的那把手槍。警察在他的臥室找到了遺書,沒多少話,大多是寫給父母的。
「這些書和唱片,他特別囑咐要記得還您。」 扎著馬尾的老大姐又哭了起來,她急忙從褲包裡掏出紙巾,並把臉側向窗外。「好了,不打擾您了....」 抹了一把臉,她轉身便離開了。我竟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並不是忘了,而真是一個詞也講不出。關上門,看了看老大姐放在玄關墻邊的紙箱子,三兩本書和十餘張唱片整齊地疊放在其中。
「這個週末沒出去玩兒?」 我向站在人行道上的黑衣男孩打了個招呼。那是一個四月沒有風的下午,我抱著把吉他,合著車庫裡放著的音樂,懶在藤椅上隨意地練著音階。無疑,這是個適合練琴的好天,不熱,手不出汗。兇悍的黃蠅還在水邊的土壤和爛草裡安眠,這讓人可以在蚊子來臨之前,安心地享受戶外如此怡人的黃昏。
「是的,先生,爸爸要上班。」 男孩穿著黑色的衛衣,深藍色的短褲。兩隻手揣在上衣的荷包裡,耳機掛在頭上,那是初中畢業的時候媽媽給他買的日本貨。由於視力不好,他總戴著一副暗灰色的金屬框眼鏡,一遇到出汗,那鼻托就會站不住腳,拽著整個眼鏡順著不高的鼻樑滑下,這讓他時常感到不適與尷尬。
「你在聽什麼音樂?」 我起身,並把吉他放在藤椅上,好奇地問道。
「是日本歌。現在正放著的是卡門·真紀 (Carmen Maki)。」 他掏出兜里的播放器,望了一眼那個小小的顯示屏。
「啊,沒聽過。但這名字聽起不像日本人的名呢。」 我已走下台階。
「聽說她爸爸是美國人,媽媽是日本人。不僅這名字,長得也不像東亞人的樣子呢。」 少年翹著下唇朝額頭吹了一口氣,這讓擋住眼睛的頭髮隨即散到兩旁。
他長得並不好看,瘦弱還有點駝背。一口沒有矯正過的反頜牙,這讓下牙巴有些許前突。然他說話文靜,且總是微笑著。可以說,在我所住的街區如此的少年是極少的,這樣的年紀的他們,總是面無表情地低著頭,在你身邊走過——別說與街坊閒聊,連最基本的打招呼的勇氣好像都是沒的——這讓眼前的他總給人非常好的感覺。
「我能聽聽嗎?」 這時我們已經站在了一起。比我高出半個頭的他立馬從播放器上拔下耳機,揚聲器裡瞬間就傳出傷感的笛聲,和一個女子輕聲的朗誦,她用日語,說的應是詩歌。男孩的手持著播放器,懸空在我耳邊十公分外的地方,他用上牙齒咬了咬外翻的下唇,笑著說:「這是真紀的第一張專輯,我好喜歡,歌和好聽的朗誦間隔著輪流出現...嗯,就是一首唱的再接一首朗誦的意思。」
「我喜歡這笛聲,讓我想起好多昭和時候的民歌。」 我說道。
「啊!先生!她也是那個時代的。而且是最早的一批女歌手之一。我非常喜歡她的聲音,慢慢的,輕輕的,但好有力量。」 他咧著嘴重新把耳機插回到那台白色的播放器上,顯然,他非常高興有人願意和自己談論音樂。
「好聽!回頭我去找找唱片。有一陣我也很癡迷昭和民謠,比如遠藤賢司、吉田拓郎、森魚、友川、還有下田逸郎。」 我說了一串名字。「十多年前吧,有一本介紹日本音樂的雜誌,每一期會配一盤磁帶。我回頭翻一下還找得出來不,到時候你可以拿去聽。」
「太好了,先生!我可以去網上找。對,也可以翻錄!家裡有一台雙倉的松下磁帶機,初中的時候我最喜歡把好聽的歌翻錄到一盤磁帶裡,這樣就可以連續聽自己喜歡的,不用換來換去。但現在有了這種mp3播放器,更方便了。」
可惜,我並沒有找到那些老磁帶。
之後的幾年裡,也大概就是他念高中的那幾年吧,我們偶爾也會碰到,基本都是在同樣的地方,每次也會聊一些各自最近聽過的音樂。但其實,這種偶爾也變得越來越少。這也自然,高中生總有太多要忙的事。有時候,我會遠遠看到一個像是他的身影,戴著耳機,較比之前,頭髮更長,更蓬鬆,背也顯得更佝僂。那身影總是孤單地走在公園邊上的人行道,從那裡往西,走過一個德國人在十九世紀修築的鐵橋,經過一個忙碌的市集,向左拐便是學校;往東,差不多一里路,就是沼澤,從那裡就沒有人行道了,唯一條公路可以穿過濕地,往那邊便是大海了。
「聽說那邊的海灘也很多大石頭?」 他一屁股坐在我家門口的台階上。
「是,很漂亮。怎麼?你沒去過嗎?其實也並不遠啊。」 我與他並肩坐下,說道。
「我沒有車,走路的話,不是很安全。」 他從頭上取下耳機,掛在脖子上,又取下眼鏡,扯起黑色體恤衫的下擺輕輕擦去鏡片上的灰漬和污垢。「之前聽過一張台灣的磁帶,總記得封面是兩個歌手抱著吉他站在海邊的亂石堆上,其中一個戴著墨鏡,一副很屌的模樣。另一個長得之清秀,像女孩樣,他梳著中分頭,戴著金邊眼鏡,黑色的高領毛衣——真是一張很好看的照片呀!只是,拍的時候海邊天氣應該很不好,說不定是在吹大風!」 他說得如此詳細,像就是那按下快門的人。「從那之後,有石頭的海灘便成了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他重新戴回了眼鏡,但依然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雖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總覺得此時那裡倒映出定是一片長著荒草,且亂石縱橫的海岸。
「是組合嗎?台灣音樂我聽得不多。」 我答了一句。
「嗯,先生,是個組合。但我想說的並不是這個組合,或他們的音樂!」 他笑著,轉頭看著我說,「後來,我把這盤磁帶借給了一個女的,因為她說喜歡,只是,一直就沒再還我。前一陣我突然想起這盤磁帶,便上網去搜,你猜怎麼?」 我搖搖頭。「原來那封面根本沒有什麼有亂石的海灘,只有兩個傻傻的人坐在白色的欄杆上,欄杆後面是一片草地的樣子。只是,他們身後的天還真是灰蒙蒙的。」 他大笑著站了起來。
不知為何,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那,我有點好奇,女孩怎麼就沒把磁帶還你呢?」 我找了一個問題去填補笑聲後短暫的沉默。「定是猜到你中意人家!」
「是這樣!哈哈,我還翻錄了一堆磁帶送給她。選的都是我喜歡的歌。還有先生你推薦的蒙克 (Thelonious Monk) 和喬丹公爵 (Duke Jordan)。那首叫《沒問題》的曲子好好聽。」 他不由吹起了口哨,輕輕搖擺著上身。這是喬丹公爵最有名的,也可能是不多的幾首被人知曉的曲子。粉紅馬丁尼 (Pink Martini) 那張卓越的處女作裡也收錄了其改編曲 (專輯的第三首《No Hey Problema》)。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們在封底把原作者誤寫成了一個叫《Forbes Lauderdale》 的名字。
「我堅信,我是說那些磁帶,她可能一次都沒聽過。」 口哨聲戛然而止,像切特·貝克傷感小號漸弱的尾音。「唉!好了,先生,我要回家了,下次再聊。」
我站起身來看著殘陽斜影裡戴著耳機走遠的背影,那年他好像差不多二十三歲,剛從外地讀完書回來。聽鄰居們講,母親很高興兒子在本地雜誌社找到了一份工。
依墻而立的燈被一隻纖細的手輕輕擰開,在一間只有一扇窗的房間。猜想或是為了在白天能有更多的光漏入其中,覆了薄塵的百葉被主人拉起了一半,這讓你即便駐足百步之外,也可窺見房內搖動著的人影。燈光在此時顯得那麼的啞淡無力,像極了日落尾聲天空彌留的顏色。
她從架子上抽出一張琳達·克裡佛德的唱片,這是1980年柯蒂斯·梅菲爾德為其製作的專輯。封面上,兩個人背靠在一起,琳達美麗非常,發福臃腫的柯蒂斯還是戴著那副金邊的飛行員眼鏡,他似乎想裝著深情的模樣,可無奈表情裡夾雜的全是呆板。轉盤開始轉動,唱針遊走在膠盤的紋理與劃痕之間,噪音給溫暖的音樂聲套上了一層老舊。可能是嫌聲音太小,她又擰了一下功放上的音量旋鈕。
「這張不好。」 一個臉頰消瘦的男人懶靠在沙發上,他半閉著眼睛,面容上有些許倦意。
「我知道!」 毫無征兆,已走到身邊的她,取下了男人的無簷帽,並用兩隻手摟住了他的脖子,輕巧地跨坐在了他的雙腿上。這挑逗如此突然,豎起渾身的毛刺,只想抹掉那陷入皮膚裡的疲靡。
男人有點木訥,望了望女人鎖骨上側的凹陷,還有今天精緻的眼妝,和暗紅色的雙唇。
「你今天很好看,比克裡佛特漂亮。」 他聲音很小,緩緩地說。
女人伸手解開頭頂的髮髻,金色的髮絲隨著動作的進行灑在肩頭與後背,還有一些從男人的鼻尖滑落。「我知道......」 她用一隻手摟住他,把嘴唇貼在其耳根邊輕輕說道。另一隻手伸到背後解開了內衣扣。即使隔著一層棉質的短袖,依然能感受到那不再緊貼皮膚的黑色的質感。隨之而來的是在臉頰遊走的呼吸,還有輕輕晃動的下身。
「你飲酒了。」 男人摟住女人的腰。
「不多,兩杯霞多麗。」 她內衣一側的肩帶已經滑落,柔軟的乳房貼住了他的身體。
男人還是提不起力氣,很費力地想從喉嚨底擠出聲音,他說道:「那個...那個釀酒工的兒子,他死了。」
女人有點吃驚,她微微抖動了下,之後所有動作瞬間都停下了,然依舊沒有起身,她抱著男人,只是摟住他的手放鬆了下來,儘管雙唇還停在他的耳邊。
「你也知道了?」 她的聲音換了顏色。
男人指了指墻角道:「今早他媽媽過來了一趟,說是遺書裡有囑咐讓還回來的。」
「他...留了遺書?」
「是的,聽說就放在臥室的書桌上。其實那些東西,我就沒想過讓他還。」
她把臉貼靠在他的肩膀,男人用手指捋下幾縷她散落在後背的頭髮,不斷地,輕輕地撫摸,又側臉看了眼轉動的唱機。這時,音箱裡傳來的是那首著名的《I’m So Proud》,這是一首誰也不知道柯蒂斯一生唱過多少遍的歌,猜想可能連他本人也是記不清的,更說不出最中意其中的哪一次演唱。
「之前他還說想學吉他,給我說過好幾次,想和我學。我當然高興啊。但是,後來他並沒有來。我有時總想,也許對於很多事,人們愛做的只是說說罷了。說起來,這兩年也少有見到他。之前我甚至以為他搬去了別的地方。但也是,二十几歲的人總不能一直還和父母住在一起。況且,他家條件還不怎麼好。前些日子,聽街坊說那釀酒工的父親得了一種怪病,動不動就喊腿腳痛。有時候痛得不行,痛得他只能卷縮在地上咬自己的手。吃了好幾種止痛藥,都不管用。不曉得現在好些沒...」 男人一口氣說了一大段,在敘說的過程中,他始終閉著眼睛。
不知何時,她已經從他的身上起來,像以前那樣抱住自己,斜坐在男人的身邊。這一刻,他感覺她好像在哭,即使一點聲音也沒有,即使他根本看不到那已側向一旁的臉。他們都沒有說話,空氣裡填充著他們的呼吸和空調運轉的噪音,合著節奏鮮明的音樂,直到唱針走到終點。
男人把住女人的右肩,一把將她拉到懷裡。她把臉枕在他的腿上,目光無神,呆呆地望著那面沒有畫像的白墻。他撫摸她,從額頭的髮絲到粉紅的臉頰,再從下巴,頸側,順著臂膀的外緣,最後抓住了那只纖細蒼白的手。
「他找過我。」 她突然說道。
「誰?你是說?」
「就在前幾天,我家門口,他給了我一封信。」 她扔開了他的手,並把自己的雙手死死地抓在了一起,他能感覺到她在顫抖,劇烈的。「其實,他一直在給我寫信。就是這幾年,就是他從外地讀書回來後這幾年.....啊!我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了,他就是一直給我寫信,不停地,大概三五天就會有一封。每次,每次他都是放在我門口的書報箱裡,並都是在很晚的時候。他肯定不願意被別人看到!」 男人懷裡的她終於大聲哭了起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又伸手捋下了她的幾縷髮絲,握在手心,輕輕地揉搓著。似乎很想聽她繼續講下去,可又不想打斷她正宣洩著的情緒。
或許,故事已經很清楚地呈現出來了,就在這樂曲終止的空白聲中。
坐在一張方形的木桌邊的她看來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無袖的襯衫,白底色綴滿了海軍藍的波點。幾分鐘後,她呼吸漸漸平穩了,伸手取過放在條凳上的黑色的小手包,從裡面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對面的人。那背影望望信封,又抬頭看看她。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做了一個「打開看看吧」 的手勢。隨即一疊厚厚的信紙從牛皮紙的信封裡被取出,呈現眼前的是如下的文字:
親愛的,
午安。
寫這封信的時候,雨差不多已經停了。現在我坐在臥室窗前,在一張我用了十多年的桌子上,給你寫信。
音樂肯定是放著的,今天我聽的是松山千春的磁帶,在我的那台松下雙倉磁帶機上。記得曾經給一個中國人放過松山的一首歌,他說他聽過,是被改編成漢語的版本。這讓我非常惱火,這麼好聽的歌,可能在全世界都在被傳唱,但為什麼在我們的城市,就只有我在聽。
對了,我今早又看到了你,在先生家的門口的台階上,你們親熱地聊天。我看到他把手放到你肩膀上,這讓我感到惡心,想吐。我知道,我知道先生是好人,他對我也好,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反胃。你當然沒看見我,但這不重要。我躲在園丁家前院的圍欄後面,他們一家旅遊去了,沒有人會發現我。這時我臉上的肌肉突然動了起來,哎呀,我就是控制不住去感覺它們的每一次顫動,但每次抽動前的等待又讓我害怕,就像我初中時候總愛去數眼皮跳動的次數,一邊數一邊想象一個長得最醜的女學生,啊,她居然成了我的愛人。幻象在腦袋裡打滾,無限的循環讓我緊張得出不了氣,我不停地大口呼吸。我知道,我知道我也長得醜,又沒有特長,家裡還窮。那時,個個同學都開始學著電視裡面的人穿起了漂亮的白球鞋,男孩們打著籃球,女孩子們也偷偷開始打扮,我曉得她們在談論那些運動場上的男孩。我當然做不成他們,沒有特長,一個也沒有,哦,他們說我可以畫畫。誰又不能畫畫呢?我會的只不過是從那些漫畫上復刻下來長滿肌肉的壯士和滿身鐵甲的機器人。我好想畫漂亮的女孩,就像我想畫你,我畫過你,好多次,但一次都沒給你看過。你想看嗎?我猜你肯定不想。
雨怎麼下起來了!你進了先生的家,是他請你進去的,但為什麼讓我看到你的溫柔的笑!我最愛看你的笑,想起那次在你家門口我聊起一部我們都看過的捷克動畫片,我一直說,你一直微笑,一直微笑地看著我。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動人的笑容。哈哈,一轉眼都是兩年前的事了。不行!我要趕緊離開這裡,對你,這個從來沒有一封復信的人,打濕我的衣服不值得!我對自己說,一直說,但我還是一步都沒離開,沒用地躲在那裡,想透過窗戶看你,我要看你們到底要幹什麼。可我什麼都看不見。你們肯定要做愛,就像之前那樣。是啊,先生?多麼迷人的男人啊。可你不覺得奇怪嗎?他那個當議員的妻子死了這麼多年了,他還把她的所有東西放在家裡,包括曾經用過的衣櫥,首飾,碗筷。而且我知道,大多數時候,他都睡在樓下的沙發上。很多次,我都覺得他肯定有精神病,可能還幻想著他漂亮的議員老婆依然在那個房子裡。哦,我不該給你說這些,你們這麼要好,知道得肯定比我多。還有先生對我這麼好,我怎麼能這樣說他呢?我真是個該死的無能人。
親愛的,你說你的童年很美,有山水,有漂亮的木屋,還有玩伴。這讓我花了一天去想了下我自己,好像什麼都沒有過。一家人擠在只有三間小屋的房子,是的,我現在還住在這裡。從小學開始,就沒有添過一件新的家具。感謝上帝,我還有個好媽媽,她天天為我祈禱,為我那殘廢的父親祈禱。這個善良的女人是個多麼虔誠的清教徒啊,她怎麼不去美國?她應該去馬薩諸塞灣,十七世紀的波士頓、普利茅斯、還有普羅維登斯去效忠她的上帝,去追逐她的信仰,和那些上帝揀選的人一起,去建立新的耶路撒冷。可惜她不是天主教徒,如果是,她還可以跟隨巴爾的摩勛爵去馬里蘭,躲在夢的庇護所裡每天平靜地祈禱。可這個可憐的女人,卻生活在這樣一個黑黢黢的房子裡,還有一個不信神的兒子和沒用的老公。但為什麼,每每當我想起媽媽就想哭,她為了我每天起早探黑,為了我喜歡的東西,寧可自己少用少吃都要給我買。看這抽屜裡堆滿的磁帶,哪一盤不是媽媽給的錢買的?
啊?那不是先生嗎?他這時已經沖好了咖啡?你走過來了,站在他的身邊。我會不會被發現?還是把帽子戴上,這麼大的雨應該不會有人看到我。咦!你怎麼換上了一件他的衣服?太惡心了!我要趕緊離開這裡。但我,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見到你。你明確給我說過讓我不要再給你寫信,可我就是停不下來,我知道你一眼都不會看這些字,所以,無論我寫什麼都無關緊要。我寫給的是我自己,或者是我造出來的意象,也許,也許寫給一尊神像,他們燒香敬拜,我不,我要寫信,換一種方式來崇拜你。我問候你,祝福你,每天都想把你在我心中的樣子打磨光滑,一粒塵埃都不要有。不然,不然它就會褪色,就像我過去的那些回憶,最終全部要被丟進垃圾堆裡。「最近好嗎?」 想起我剛開始寫的時候,總愛用這樣的詞開場,同時,我也愛用「祝你都好」 那樣的套話結尾。我知道,這肯定讓你心煩,讓你覺得我虛偽。我也知道,這是最不好回答的問題,每個人的一天都大同小異,有什麼好或者不好的。於是,我開始描述我的生活,我每天的日常,我聽的音樂,看過的書,還有我在外地那些年的趣事。我想把我的整個世界都扔給你,這樣你才能真正沉浸在我的思緒裡,或許有一天你會理解我,對嗎?
還記得我那個女同學吧?她借了我的磁帶,沒有還,我還翻錄了很多喜歡的音樂,做成合輯,送給她。和你一樣,她也沒有給我任何的回復。後來,她離開了學校,可以說是突然就消失了,我再也沒看見過她。有人說她退學了,有人說她得紅斑狼瘡死了,總之就是這樣。但也好,她基本在我的記憶裡消失了。但我不想你在我的世界裡消失,我想看到你,一個月一次都可以,一年一次也行,好嗎?就像那天,白衣黑裙,有淡淡的玫瑰色在你的臉蛋上。我們坐在你家門口的台階上聊了好久,直到天黑了,蚊子都趕不走我。你從街口的便利店買來啤酒,我們一瓶一瓶地喝。我還唱了歌給你聽,那個中國人教我唱的,抱歉我蹩腳的漢語肯定讓你不安了。其實那一刻,我好希望我自己可以彈著吉他給你唱一首約翰·李·胡克的歌,中國人說:「布鲁斯是一种气质,美國的氣質,不是每个人都能扛得起的,对它,要如对真爱。」 你就是我的真愛!咦,是松鼠打斷了我的歌,對吧?你記得不,它突然跳到我的肩膀上!有沒有這個事?我有點記不清了。我只記得你好開心,一直笑,你笑起來這麼美,我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忍心看你哭的樣子。哈哈,他們說,在你最傷心的時候,連先生,你迷人的情人,也只敢遠遠看著你,從他百葉窗的縫隙裡。我知道我愛上你了,那年我二十三歲,剛剛從學校畢業,還沒找到事做。但我找到了我的布魯斯,那就是你。對,你說我好年輕,比你小十多歲。我承認,雖然時間又過了兩年,但我知道,在你眼裡我依然很年輕。我還沒有錢,唉,這讓我如何去愛你?我甚至沒有足夠的性經驗,你肯定會笑我的笨拙和幼稚。親愛的,你是不是覺得我和你不是同一個時代人,所以沒有可聊的話題,沒有共同的時代記憶。如果是這樣,你就錯了,從小我就是同學們,或者街區那些小孩們眼裡的異類。這讓我堅信我的肉體裡肯定住著一個老靈魂,要不你去問先生,我和他依然可以暢聊政治,歷史。不信你看,我才從他那裡借了一本歷史書,就是這本日本人寫的關於蒙古帝國征服中亞的書。
哎呀哎呀,吵死了!是誰在打鼾?這麼大的雨,還打著悶雷,居然有人還能睡得著!唉!原來是你,你這隻肥松鼠,為什麼,為什麼你可以爬到這麼高的樹枝上,如果我可以,我一定要把那玻璃窗裡的兩人看清楚,並聽清他們到底在聊什麼?不行,我要再走過去一點,這樣可以離先生的房子更近一些。誰不知,突然一道巨大的閃電劃破了天際,它照亮了整個街區,我像是個瞬間被脫光衣服的人,光著身子站在佈滿了眼睛的市集。管他,我就要走過去,我要盯著你的眼睛,我的愛,我的恐懼,我怕今天以後就不能再見到你了。一股痙攣從腳跟急速地伸到頭頂,這讓我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我甚至可以看到我那發紅的眼睛,即便它們已被打濕了頭髮遮住。又是一道閃電,啊!先生好像發現了我!我看到了,他想站起身來,他還回頭看了你,天啊,是不是認出我來了?
還是找個地方躲起來吧,這麼大的雨,到處烏天黑地,每個地方都可以是我的避難所。要不去沼澤地?或者直接去大海?對,我要死在那裡,那個有亂石的海灘。可死?死了我不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嗎?白衣黑裙裡綻放燦爛笑容的你,還有笑起來的眼角紋,還有越漸明顯的法令紋。哇,這一切都讓我神魂顛倒。我真想現在就躲在你回家的路上,對,你定會從先生家出來,那個妄想症絕不會讓你穿上他議員老婆的衣服,或者坐在那女人曾經坐過的椅子上與他共進早餐。那麼就是說,我還有機會見到你,這次我要親手把信遞給你。我要給你說,我要走了,搬出這個地方,離開那個清教徒和殘廢的病人,你一定會支持我的,對吧?你也一定會像那晚一樣給我一個擁抱,為我祝福,給我鼓勵,說不定這時候我可以一下就吻住你。那將是從來沒有過的肉體間的呼喚,痛苦人的相擁,你知道,即使在弗洛伊德對「本我」 的的詮釋裡都沒曾有過的。所以,我不能死,顯然,我還沒準備好。但是,就算準備好離開你,就像之前這兩年裡,我無數次在那張破床上,對卷縮著的自己發誓的那樣:「請讓我忘記你,離開你!或者讓我對你一通謾罵和羞辱後,再殺死你,你這個對我的愛沒有反應,連一次回應都沒有的淫蕩的女人。」 但小子,你準備好面對上帝了嗎?我根本就不信你這個老東西!加爾文說你在我們出生之前就揀選好了,哪些人將去天堂,哪些人要去地獄。我顯然不是被你揀選的人,不然我為什麼會如此痛苦,為什麼如此一事無成。那是為什麼我討厭瑞士,討厭日內瓦,我還不想死,更不想被那躲在陰影裡的人綁在木柱子上燒死,死的時候身上還沾滿了自己的糞便,這太可悲了!但是想想,又有哪一個偉大的人不想如賽維特斯那樣死去呢?和自己的著作捆綁在一起,被焚之一炬!如果有那樣一天,我也願意,但要和每一封我寫給你的信一起。
我好想去日本,我想和阿部熏一起演奏,還想聽三上寬彈吉他,可這些都是做夢,你知道嗎?我還是待在這個鬼地方,和一個沒搭上遠洋號去美國的清教徒,還有那個天天痛得在地上打滾的殘廢人,在只有三間屋子的破房子裡。以後,我可能還會結婚,還是在那個房子裡。可能還會生兩三個娃兒。啊!不行,不要想...和那個醜陋的同班同學,她竟成了我的愛人。
我寫不下去了,親愛的,我要歇一會兒。啊!雨已經停了,天已經亮起來了。我怎麼睡在這泥坑裡?快爬起來,走回去,走路會讓你恢復平靜。要不去城裡,去跟蹤那街上的某個人,只是跟著走,他便會給你帶來安慰。或者,像上次樣,去和那個妓女聊一會兒,她會用不一樣的聲音,給你講很多你從來沒聽說過的故事。有什麼害臊的!舒伯特和福樓拜也做過這樣的事,只是他們不朽,我,注定腐壞。
我要趕緊把這封信寫完,在你回家的路上遞到你的手上。另外,但願明天我可以再多寫一些,後天也要。
祝好!
順著紙的折痕,信又被重新疊回了原來的樣子,放回了信封。
「他給你寫了兩年的信?」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她並沒察覺到信封已被放返至跟前。準確說,在之前十多二十分鐘裡,這位把臉側向左,目光注視著窗外偶爾來往行人的女人,其思緒都是迷離在別處的。
可能由於是禮拜天,除了他們,這家位於中央大街旁的咖啡店並沒有其他客人。也沒有音樂,唯能聽到的聲音是角落裡的咖啡師偶爾的自言自語,前幾天,他剛剛更新了店裡的磨豆機。聽說研磨咖啡豆的過程決定了一杯咖啡八九成的風味。一台好的磨豆機,可以讓磨出的咖啡粉更加均勻,另外,如果它的滯留量低的話,換句話講就是,如果在磨製過程後能盡量完全排出咖啡機裡的殘留咖啡粉,便可避免老粉混入下次研磨的新粉中,從而大大提高口感。像那種普通磨豆機搞出來的粉末就明顯的大小不勻,讓萃取出的咖啡可能同時呈現出酸味和澀味。當然,對不講究的人,也不太所謂。而真正喜歡的,他們不僅會注意上述的豆子研磨,對諸如粉量、水溫、壓力、萃取時間、甚至粉碗的種類都有各種名堂的專研。
咖啡師把新買的機器擺在了操作台上一個顯眼的位置,其旁的窗台上是那棵他摯愛的盆景。他時常會和各種客人說起與那窩植物的感情,從育種到培養,從枝葉和根系的修剪到肥料甚至花瓶的挑選。不知為何,來自車臣的他總讓我想起托爾斯泰『哈吉穆拉特』開篇裡那株倔強的牛蒡花。
他喜歡極了這台新機器紅色的漆面,也喜歡漆面裡倒影著的自己帶著笑的嘴角。但你為什麼忘記放音樂,也許是太興奮於手上的玩具,這讓本該擠滿音符的空間,被無意間刷上了一層冷色的塗料。
「對,差不多有兩年了。」 女人突然回過神來,並把手伸向信封,小心翼翼地把它重新裝回手包。
「你都保留著?...我的意思是所有?」
「基本都扔了。」 她扣上手包,並停了一下,接著說,「甚至,你知道嗎?其中的大多數,我根本看都沒有看。」
那『背影』 沒有接話,只是順手把一旁已放涼了的咖啡推到女人跟前。
「你難道不覺得我很殘忍?」
「如果換作我,我也會扔掉。」 坐在對面的人緩緩地說了一句。
今天,她沒有泛著玫瑰色的臉頰,取而代之的是沒有色澤的蒼白。並且,此時正望著我們鏡頭的那雙眼睛好像又要擠出淚水,可她強忍著,儘管眼眸裡已閃爍起了點點光亮,雖然那顯然不是關於悲傷或憤怒的色彩。
「你只不過是他製造出來的一尊偶像,就像他在這信裡自己說的。我剛才讀的時候就在想,這些信無論寄給誰,寄到哪裡,其實都不重要。那寫信的人只是找到了一個有具體形象,有血肉的,有溫度的,或者說有具體身份的人,來對其做一些雖忠於自我,然完全虛幻的再造。而你,只是恰好被她選中罷了!」 『背影』 飲盡最後一口咖啡,說道,「僅此而已!」
「但,但他現在死了。」 女人身體前傾,把雙手壓在桌面,像是要抓起什麼。瞬間,她像是意識到自己被激動情緒抬起的聲量,這讓她不好意思地轉頭朝吧檯的方向看了看。沒事,那可愛的車臣人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呢,只是他依然沒有把唱機運轉起來。
「那不是你的錯。」 『背影』 伸手拉住她比往日顯得更加纖弱的手。「只是可能在某個時候,你確給過他別人沒有給予過的東西,在你全不自知的情況下。」
她收回手,又把頭偏向了窗外。
「沒人會預知自己的選擇與行為,在何時對何人起到作用...這些事,能知曉的,唯有上帝。」 『背影』 收回右手,使勁揉了一把有點僵硬的前額,並順著女人目光的方向,轉頭把視線探出窗外:
街對面,一个巨大的钟表铺招牌悬挂在拐角处——那是縣城主街的入口,一條宽阔的大街便從那裡開始,隨之向北鋪開。一百年前,政府在路的中央区域铺设了約十米宽的绿化带,它们由大大小小的多座花园组成,不仅有甘木花卉,有些花园还築有喷泉或雕刻,纪念碑和铜像,这些纷乱的景致错落在一片綠色之中。但和其他城市的主幹道不一樣,大多時候,這條街是冷清的。除了幾家咖啡館,小食店,還有傍晚才開始營業的酒館和舞場,如書店、畫廊、時裝飾品等商業都在過去的幾年裡陸續歇業。當然也有部分倖存下來的,他們把自己的生意搬到了新修的街區,那裡正在聚集更多的人口,看樣子,可能會有個不錯的未來。但是,對於經營者來說,開始一個嶄新的門面無疑又是一大筆錢的投入。如今這個時代,不是每個人都有積蓄,對於多數人,要錢還得去找銀行,而日漸攀高的貸款利息讓不多的勇士都只能生畏止步,他們拿不穩未來的生意是否可以支持那潛在的且無止境的還款。不如遷去別處吧!聽說西部諸城一片欣欣向榮,與其在這逐漸荒蕪的土地做一個堅守的勇者,不如攜我僅有,去遠方做一次拓荒者。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也許我們會像那些建立詹姆斯鎮的先驅,雖沒有找到傳說中的弗吉尼亞黃金,但一片潤澤卻讓煙草生意成為了奔向富裕而插下的無心之柳。但你定會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好運氣,被幸運擇選的總是少數。沒錯,所以你註定只能和我,還有他們,一樣,留於此處,坐在这尊高大的铜像——一个留着长发捧着经卷的诗人的銅像下......
「若還能品著咖啡的同時,聽人給你講幾個故事,那豈不是更好了!」
這聲音好像在何處聽過?我抬頭一看,怎麼是忽必烈汗!他微笑著,笑容和那天,是在夢裡的那天,毫無二致。
「我可以坐下嗎?」 大汗看出了我的驚訝。
「當然...」 我喃喃應道。正當思緒略為清理,卻突然發現坐在對面的她,連著那背影,均不見了蹤影。從窗外到門廳,再到四周無人的桌椅,我快速地掃視著這個熟悉的空間,他們去了哪裡?竟如此悄無聲息。
忽必烈汗仿佛覺出了我的驚愕,向後指了指正門的方向。「是在找朋友吧?他們該是已經走了!」
「哦?走了?」 我並沒對大汗的話有懷疑。
「是的,我的朋友。剛才我進來時,和其中那位女士迎面走過,我試圖和她打招呼,但是看樣子她今天心情不是太好,沒抬眼便匆匆推門離開了。」 大汗已經坐了下來,並拿起桌上那杯沒喝過一口的咖啡,輕輕地把它移到一旁。「有好一陣子沒見了,最近都好嗎?我的朋友。」
最近好嗎?這真是一個好難答的問題!
不久前的那封信突然闖進了我的腦子。那些用力寫下的,歪斜著難以辨識的字,漸次清爽了起來。它們搖晃著身體,抖去泥濘,乖巧地在信紙上奔跑跳動,各自都在找尋各自最恰當的位置,一句一句,一頁一頁。這時,從窗外又飛來了很多插著羽翼的同伴,它們與已就位的夥計們欣喜擁抱,在互致問候後,重複了以上所述的動作,再次地排列,再次的一句一句,一頁一頁......多麼靈動的畫面啊!像一首輕快而鬆散的樂曲,音符和樂句愉悅地跳動在這間整潔的咖啡館。我肯定,如果此時窗外有走過的人,他門定會駐足,並驚訝地張開嘴巴。「哇!這是哪裡來的景象,從未見過,太壯麗了!」
可惜,再好聽的歌,也有最後的一句尾聲。音樂淡出了,面前的忽必烈汗正拿著幾頁信紙,幾分鐘後,他讀完了最後一句,緩慢地合上信,放回那個牛皮紙的信封裡。
「信裡,他好像提到了弗洛伊德的『本我』?」 大汗稍稍挪動了一下臀部,並把身體靠到了木椅的靠背上。「真是一個關於『毀滅』的故事啊!」 微笑早在拿著信紙的時候就消失了,一層透明的陰雲蓋在了他的臉上。「關於那個少年的死,我前幾天就聽說了,對,他們在樹林裡找到了他...真不知道原來他心中藏著這麼多隱秘的東西。」
「每個人好像都有一個隱秘的角落,他們在那裡都藏著一尊自刻的木頭人。」 我看了眼空空的馬克杯。「沒有人會吐露出胸中的一切,就像這喝完的咖啡杯,總還殘留著東西在底層。」
「並且,你說的這些殘留下的東西,可能連喝咖啡的人自己,都未必知曉。說不定,多數的他們就隨手把杯子往洗碗機裡一扔。但我們都知道,沒有洗碗機可以洗淨那殘留的垢漬,我是說徹底地洗淨。所以,當你第二日習慣性地從櫃子裡再次取出那個杯子,倒入新沖的咖啡,那些昨日的痕跡無疑又溶解進了今天的你。」 大汗說了一段有點難懂的話,為了讓我能更清楚地聽清他的每一個字,他故意放慢了語速。「弗洛伊德的『本我』也就像這底層的殘留物,並且我想它也許藏得更深,甚至已經嵌入到物體本身,沒有人會意識到它的存在。」
「您是指人最原始的慾望?」
「慾望?我覺得這個詞不準確。我們有很多慾望,對食物,對財富,對知識,對得到神的護佑和最終的救贖。你說這哪樣不是慾望?這些都是我想要的!」 大汗用左手解開了上衣的第一顆紐扣,然後望著我說道。「也是你想要的,對吧?」 他拿起了那個空杯子,看了一眼,接著說,「所以,我說的那種藏得最深,比潛意識還深,躲最底層的東西,是性慾,肉慾。」
「您指的是人類潛意識深處本源的驅動嗎?但那個男孩,在如此少艾之年,怕是很難意識到我們所談論的這些東西的。就拿我自己打個比方吧,一個一直試圖通過讀書學習,以及生活經驗去尋求對自我認知的人。如今,人生已至半百,也依然自覺思想混濁得不行。每每和自己談起關於慾望,或心靈的需求等問題,都詞不達意,結結巴巴。這些無解的思考,與我那本寫不完的書一樣,最後無一不在中綴作罷中消亡。」
「唉,我的朋友!這些問題和年齡、學識、修養都打不著八竿子的關係啊。人類無論如何努力,都解決不了去探索『本我』的問題。就像在大都生活的那些西藏或印度來的僧侶,他們中不乏修為深高的大才。我與他們多次探討過同樣的話題,可每每說到關於自我的解析,沒有一個人不搖頭歎氣的。你再看中觀、唯識等宗派已經把『自我』解析到何等細微的程度,但他們依然看不到人行為的根源。看不到根源,自然解決不到問題。對了,還有苦修的,如律宗僧人、耆那教修行者,正教會那些發願的修士,他們對待自己的肉體是何等殘酷,但對所謂的終結問題,依然無能為力,更多的似乎只能困進自設的牢籠裡。想想那些被禁錮的心啊,何處才能尋來解脫?還有,你不要以為你偏居在這樣一個小鎮,大多數時間把自己『禁閉』起來,就如你說的,日日讀書學習,過著一種『自我放逐』般的生活。這樣你就可以看到本身的你嗎?還是你以為這些行為便可以還你一身聖潔的皮?錯了!我的朋友。」
他停頓了下,舔了舔起皮的口唇,「我說,就像你之前多次提到已無力完成的那本書。沒錯,對一個幽閉的,並且還在不停地向自己暗示『禁慾』的人,是難以寫完那樣一個故事的,別說是挑戰讀者思辨的書,就算最簡單的字詞拼合,我看也組不出。所有故事的延展都需要驅動力,用技巧堆砌出來的敘事是空洞的。我們虛構角色,圖畫並追逐他們,這種原始衝動是產生故事最基本的動力,也始終是文本構成的核心動力之一。從那些你給我的書稿來看,文章一開篇便塗滿了誘惑,無論是電台裡的採訪,過往船上的女人,還是有著黝黑健康肌膚的木匠女工,這些無疑都是敘事者內心的『性(追逐)對象』。至於敘事間的那種忽而曖昧忽而疏離的語辭,更是構成了作者,也就是你,心底世界的圖景——那便是你一直掛在嘴邊的所謂『道德與慾望的對抗』。然與此同時,你又試圖想把自己美化成一副高尚的模樣,故『妻子』一角的設定應運而生。你很聰明,故事一開頭,便讓讀者知道她已經死了,這讓敘事者的形象瞬間便高大起來,他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深愛著妻子,無時不在思悼亡妻的鰥夫。這種刻意的打扮,在章節《阿尼瑪》的尾段尤為明顯:那對敘事者居室和日常生活的描述,無聲中轉移了讀者的注意力,且升華了角色的那種『道德』之光。但明顯,這種『道德』是極端脆弱的,於是《叛教者》裡女性角色出現了,她輕鬆撕破了你虛構出的的無暇。從第一段對女性角色的外貌描寫開始,敘事者目光所塑的那尊『肉體』,就充滿了對自己的性挑逗,即便他試圖用最直白的詞彙把她描述得醜陋粗魯。但無濟於事,那赤裸裸的性吸引也如此直白,它如影隨形,挑撥著你的心。作者的構想因那心間的顫動而生,亦因有這樣的構想,才能讓性繼續作為驅動力把故事延續下去,你知道,只有肉慾才能打破敘事中冗長的靜默。你很明白,沒人願意讀那些大段的關於歷史與宗教的思考,連你自己都讀不下去了!只有那豐滿性感的鄰居女性角色,只有她,才能讓你的故事成功地續上了節奏。」
面對大汗以上這大段有關我小說的評論,我啞口無言。你究竟是誰?怎像那位居於我胸中的精靈一般,無所不知?我急切地想聽他繼續說下去。
「你不是在寫女鄰居的故事,寫的是一種與她的關係,一種不忠的,早就突破了曖昧的肉體關係。你很享受這種寫作,沒什麼可恥的!魔鬼總能讓你不自覺地陶醉在它的唇齒和肢體之間。」
他對我文字的解剖如此精準,仿是把我拖回到寫作《叛教者》的那段日子。我努力回想著那些日夜,那些或是在關於魔鬼的書籍裡,或是在一些關於魔鬼的故事的宣教裡,或是在夢中看到了露了獠牙的魔鬼的日夜,還有那一切之後,我的頓悟。「是的,魔鬼!」我打斷了大汗,「這種誘惑太可怕了,我並不是在探討『知識與慾望』這個命題,而是親身體驗著肉慾是如何主導著人之行為的。」
雖看不到自己的臉,但那一刻它無疑是扭曲的。
是它惹得大汗又笑了起來,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殘涎,接著說:「於是,街區裡自殺的青年人角色出現了,這理所當然。敘事者想把所有無知和罪孽都移嫁到這個新角色的身上,以此來逃離內心的罪惡感。其實,那青年人和敘事者不就是一個手掌的兩個面嗎?他們本就是一體,只是一個是不願直面『污穢』的本質,另外一個是由本質造出的『影子』,我們也可以叫他『化身』,他擔起了敘事者心中魔鬼的角色,這個魔鬼在瘋狂撕咬自己後,終以自我毀滅的方式謝幕。但這還沒完,故事行至此處,有個細節讓我發噱:在得知青年人自殺的那個夜晚,敘事者盡用第三人稱描述了鄰居女子和一個男性之間的親暱場景,這太好笑了,這難道不是一次拙劣的掩耳盜鈴嗎?那男人不就是你嗎?你正想象著那露出半個胸脯的白人健康女性,儘管她粗鄙醜陋,儘管她並非你內心中對『美』的具象,然她那副對性愛無所顧忌的神情,卻足以讓你陶醉沉迷,也足可讓你忘記一切,即便是甫經之死亡。」
說到此處,他復又大笑了起來,「你這名副其實的叛教者!」
當上帝將萬千語辭湧入你心,汝卻無力以表時,烈火會迅速吞沒它們,除了灰燼,祂不留一物。口乾舌燥是我此時唯一的感受,慌張中我轉身招呼車臣人為自己倒一杯水,車臣人微微的鞠躬後做了一個「沒問題!」 的誇張手勢。
「那麼大汗,對於這個死人,他還能找到救贖嗎?」 忽而,有個男人的聲音從桌邊傳來。
蒙古大汗抬眼望了望那說話的人。「救贖?如果還有救贖,無疑只能在神那裡!」 和每一次談到上帝一樣,他微微抬頭,把手指向天的方向。「而尋找神的時候,我們不要忘記那個『本我』,也就是人類最原始的肉慾。在我看來,那是罪,是原罪,是世間萬法都無法去塗抹掩蓋,去抵抗或修正的慾望......」
「先生們,不好意思!這是你們要的水。」 車臣人的突然出現打斷了以上的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