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又夢見了他,在早春死去的人。夢裡,他穿著防風的棉衣,捧著一副忽必烈汗的畫像(並不是那張時常被印於書封的有名肖像)站在一艘巨大汽船露天的夾板上,那是一條前不久被費城港拋棄的船。天氣好像並不差,從雲層之間探出的陽光還是那麼溫和。但他就是覺得冷——此時唯一可以拿來裹緊的就只有懷裡的畫像了——它是火爐,定會散發溫暖。他有點不好意思,只因周邊總有矚目他的人,即便他們目光並不停留,然這些身影每一次的掠過都讓他感覺胸廓裡有正在緊縮的東西。他好難受,間隙性地甩著頭,並大口地吸著氣,仿佛只有如此的動作才可讓心平靜下來。這時,不知哪裡來了一陣小雨,瞬間沾滿了他的衣裳。突然,在人群的狹縫裡,他看見了我,我慌忙移開目光。餘光裡,他的神色堅定非常,抱著畫像徑直朝我走了過來。已無處可逃!我假裝鎮定,想和他聊點日常,或者是講講各自過去這幾年的生活與遭遇。但他顯然對這些虛偽的話題沒有興趣。
「我給你也留了封信。」 他直入主題。
「啊?」
「你讀了嗎?」
我沒敢回答,繞著彎地說:「你這是要去哪裡呀?」
他一屁股坐了下來,把持在懷裡的東西輕輕放在身旁,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水。「我在旅行,和它一起!」 他指了指畫像,慢慢地說道。那聲音像是被罩上了一層光淨和柔軟,聽起透明且細膩,就像他那雙女人一般的手。
他告訴我在結束了爪哇的探險後,從那裡乘船去了台灣。他很高興,能在那個離中國不遠的海島生活上一段時間,和重拾的朋友駕著車,從南到北,最終有幸在基隆搭上了這艘昂貴的船。
「接下來我要去直沽,然後從那裡再換船去積水潭。」 他逐漸輕鬆了下來,也是,人在回憶美好時光或談論喜愛之事的時候總是愉悅的。「如果有可能,要去靈囿看看,在那裡和大汗喝一杯咖啡,給他放我喜歡的歌,再聊一下他那著名的母親...我是說如果有可能。」
「唆魯禾帖尼皇后,一個偉大的母親!聽說她是基督徒。」 我插了一句。
「是的,但在大汗的帝國也沒什麼稀奇的。你想想,那些帳前的策士。有說波斯語的伊朗系穆斯林,也有突厥人,回紇人,還有女真人,契丹人,當然也有很多漢人。」 不知幾時,之前在他臉上所堆積的愁容全不在了,他眉飛色舞地講演著,偶爾,會停下來,抹一抹嘴角的唾沫,光滑的額頭冒出細細的汗珠。
「今天太陽可真大啊,這夾板上咋一點風也沒?」 說著,他脫下那件灰藍色的棉衣,並隨手往畫像上一扔。看來,此刻他已經不再需要額外的溫暖了。
「對了,還有來自西藏和克什米爾的工匠,汗八裡城中那些雄偉的高層建築均出自他們之手。當然還有隨處可見的摩訶迦羅浮雕,亦是。」 他接著說。
我問他是否真有去過,在記憶裡,這並不是一個喜歡旅行的人。甚至可以說他的一生基本都在那沼澤邊破舊的街區度過。
「沒有,我哪能去過?我是在布魯克林的一家書店讀到的,那天和今天一樣,熱得要死。我躲進了一家書店,除了書,他們也賣一些舊的唱片,還有樂器和電影海報。我注意到在角落裡蹲著一個日本人,他捧著一本書,橘紅色的封皮。之後,我在店裡逛了好幾圈,卻抽不出一本書。突然,有人從後面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猜是誰,就是那個日本人,把手裡的書遞給了我。」
我開始懷疑他在編故事,但又很想聽他說完。他猛地吸了一口氣,滿頭大汗,繼續說:「這人一直笑嘻嘻的,他自稱是一個作家,也研究歷史。你知道嗎?可以說當我翻開第一頁的時候,我就被這本書深深吸引了。可能是我太入迷,我並沒有注意日本人是何時離開的,只記得那天自己離開書店的時候已是傍晚,我想買下那本書,可那店員說那本書並不是他們店裡的。」
「意思說你後來帶走了那本書?」
「沒有!我顯然不能拿走屬於別人的東西。我請求店員把那本書轉交給剛才那個日本人。他一臉的不情願——我猜那天對他定是不美妙的——但這並不影響我的好心情。你知道嗎?那晚我一夜未眠,在狹小公寓的床上努力回憶著在那書上讀到的每一個字。」
「你剛才說書店在『布魯克林』?是紐約的布魯克林嗎?」 我滿臉狐疑地問。
「肯定是啊!難不成中國還有布魯克林!」 他哈哈笑了起來,並用雙手拍打著自己的大腿。
一個一輩子沒步出沼澤的人,該是只能在夢裡去過美國吧?我已認定他在打胡亂說,慾託辭脫身,卻如何也找不到會話的空隙。一側的他不停地說著,關於《史集》的,還有巴托尓德的東方學研究,海都和八剌,桃里寺,以及旭烈兀汗國的伊斯蘭化。一堆我或聽過,或完全陌生名詞從其口中急速地噴出。那些夾雜著英語和俄文的字詞,吸附於飛涎之上,虛化成了水霧,向四處散開。它們在我的眼前拼組成了一張網,網旋轉著,逐漸成了一個錐形——一頂金字塔樣的蓋子。它罩在我的頭頂,繼續飛快地旋轉。但為甚這樣的情景讓人感到一種喜悅,一種本能的喜悅?是情感在身體裡的直接反應嗎?是的,我知道它無關於任何本體的意識。但是,當我抬頭看到那閃著金光的錐形穹頂時,鑲嵌在內牆的抽象的字符開始在運動中震動起來,一陣金屬般的聲音被串成了一根立體可視的線,它垂直落向聽者,伴隨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壓在後頸,我不自控的身體捲縮成了一團,兩隻手緊緊抓在了一起。
還是閉上眼睛吧,專注聽覺也許可以讓這忽然而至的刺激變得緩和。可你一定沒想到,那閃耀著的意象,即便你選擇駐足黑暗,它也依然在那裡。所以還是瞪大雙眼直視它的美麗吧!本是無從擺脫的根源,何必又選擇遁逃?只是,就在我再次把感官依託於我的視覺時,眼前所看到的不再是旋轉的金網,而是俯瞰世界中的一片汪洋。甲板上那些剛才還衣著時髦乾淨的男女此時已變成了掙扎在水中的小點。遠方的風帶來巨浪,陽光淹沒在了水霧中。我好像一隻鳥,懸在離水面五十米的半空,試圖在求生的人群裡找到那語若連珠的死人。可憐在一次次徒勞的滑翔與墜落之後,鳥終於精疲力盡,又再次回到原來的位置。可此時的視野裡,已見不到那些濺起浪花的小點們,它們去了哪裡?原來風已經停了。海洋又回到了深藍色的樣子,天空乾淨得一點聲音都沒有。鳥想飛高一些,這樣它可以看得更遠,說不定在水另一邊的不遠處,可以找到船隻航行的蹤跡——跟隨它們,就不會迷失——即使是在深夜,每艘汽船總也有亮著燈的舷窗。鳥扇動起了翅膀,它吃力地上升著,可無論飛得再高,除了平靜的海面,一無所有。這讓它頓時想起了諾亞放飛的那隻鴿子,只是對它而言,歸路上沒有方舟。鳥漸漸失了力氣,連揮動羽翼的力都沒了,它滑行著,越飛越低。此刻的天已黯淡,月亮帶著群星升了起來,它們柔軟的光倒影在海面,構成了有規則的幾何圖案,像極了謝赫·洛特芙拉清真寺的圓形天蓬。它美得如此平靜,所有的焦慮與恐懼都被環抱在其中,融進了那遼闊的無限裡。看來,與其去找尋那遙不可及的地平線,還不如縱情一躍,投入你的懷抱!我歪著頭看著漂浮在水面上的自己,和閃爍著的星月一起——或許它們就是那金網,只因這黑夜才變形成了另外的模樣。不知幾時,疲憊已被消解,但在如此絕美寧靜的夜晚,睡去可能才是面對此景最好的表達。我努力放鬆,從腳趾到胸廓,從肩膀到眼瞼,每一塊肌肉。這嘗試讓我的意識漸漸模糊,已分不清夜空和海,只記得它們的交匯處逐漸抬升,越來越高,這讓海,或者是天,最終變成一塊巨大的,運動著的,深藍色的布。它卷合成了球形,包裹了我一切的感官。
我像是在夢中又睡去了,醒來的時候已不再是鳥的形狀。海水退去,島嶼變得濕漉漉的。露出水面的鬆樹林泥濘不堪,每一粒松針都在滴著水,它們無聲地落下,與那枝頭的松果一起,有的滾入水凼,有的陷入土地。
突然,從不遠的地方傳來馬鈴聲,且越來越近。我摸爬著,用肘撐起身體,又搓了搓眼睛。果然,從樹林的深處,一匹棕色的馬緩慢地向我走來,它小心翼翼,有節奏地踩好腳下的每一步。那坐騎上的,是一個身著長袍的人,小小的眼睛,濃密的鬍鬚——他顯然已是個老人了,但神色間卻佈滿了力量。我總覺面熟,可還是想不起來。馬鈴聲愈來愈近,騎士的臉也逐漸清晰。啊!是忽必烈汗。就是那副畫像裡的樣子。只是這蒙古人為何著了一身近東的衣裝?
他跳下馬,牽著馬走過來,笑嘻嘻地說:「沒錯,我就是那畫像裡的人。走,讓我們一起去飲杯咖啡吧。」
於是我們坐在了普特蘭縣臨河的一家小吃店。座位離正門不遠,且緊靠廚房。兩三個有著寬碩臂膀的男人背對著大廳,在濃煙中忙碌著。看不到他們的臉,也看不到黑色頭巾裹住的頭髮,能看到的只有他們脖子後沾滿的汗水。其中一個,偶爾會扭動肩胛,或用右手揉一揉斜方肌的上緣。看來,長期的低頭工作讓他的頭頸感到不適。他有著漂亮的紋身,雖看不清上面的圖案,但那簡單的色彩勾勒的線條,鑲嵌於淺棕色的皮膚中,讓肌體的色澤如藝術家特意選擇的畫布底色,簡直渾然一體。當然,再好看的刺青,沒有一身強健的筋肉,也是撐不住的。
侍應生微笑著走到桌邊向我們問好,她是個金髮女孩,穿著深綠色的體恤,拴著圍裙,圍裙的正中央醒目著這家小食店的徽標。從外形看,應是高中生,和這裡的大多數同齡人一樣,餐館總是打工最方便的地方。
忽必烈大汗把右手放在心口,微笑著向女孩輕輕地鞠了一躬。他點了半隻烤雞和一杯黑咖啡。可能因為實在太飢餓,我要了一盤牛肉三文治,並特意叮囑侍應生要最濃的咖啡。
女孩離開了,剛邁出兩步又回看了我們兩眼——對於奇怪裝束的人,在哪裡都會引人好奇,即便你以為這裡已經是進步與開化的樣板——突然從正門進來了一個戴著牛仔帽的人,和女孩正巧撞了個滿懷。女孩連聲道歉,紅著臉去了廚房。牛仔帽笑了笑,沒說話,她低著頭徑直走到離我們五米遠靠墻的座位坐下,並摘下頭頂的帽子。原來是她,那樹林裡的女工人!我向她笑笑,並抬起手,做了一個簡短的揮手動作。她顯然看到了我,卻好像對我們是否認識並沒把握,輕輕一笑後,便把目光移到了別處。
「人的記憶都是短暫的。」 大汗望著我的眼睛說道。我沒說話,只點頭表示讚同。「不僅短暫,還錯誤百出。有時我們感嘆回憶多麼美好,嗯,或者又十分痛苦。其實,只不過是自己對歷史的一種創造。」
咖啡來了,很燙,但他好像並不介意,立馬就拿起在嘴邊抿了一口。「就如現在的美國,在與人的交談中,他們總能給你散發出一種懷舊的情感。說白了,就是對過去某段日子的追憶。但每次你想把話題深入下去,比如問及具體哪段時光讓他們懷念,大多數的他們又答不出所以然來。」
「也許...是清教徒剛剛來這裡時的那一百多年吧。我記得,有本書裡有說過,現代人很著迷那時的那種氣氛:較為單一的人口組成,獨立的自治社區,田園牧歌般的生活。如果過得不開心了,或找到了對信仰新的解釋,還可以去做一個拓荒者,搬遷到更遠的地方,建立更加孤立的王國。」 透過咖啡冒著的熱氣我望著對面的老人說道。
大汗點點頭,「是這樣,所以那些在街頭誇誇其談的,提到的基本都是所謂自由,減稅,或者想要更少的政府干預等老生常談。但這也不怪,現代人關於過去的概念和知識基本都來自書本和其他媒介,很少的可以用感官直接感知過去。」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面帶笑容,即使在表達輕蔑或批評時,也仿佛不會讓人感到不舒服。他熟練的英語,夾雜著些許口音,音調低沉,韻律婉轉。
「嗯...是的,羅納...羅納德·里根又成了這代人的...的偶像。」 我嚥下一口牛肉,結巴地說著,「還有...還有唐納德·特朗普。」
「戴著牛仔帽的好萊塢英俊白人小生,有比這更具有象征性的人嗎?他簡直就是眾人鄉愁之所寄啊!」 大汗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就如我方才所說,記憶皆是虛妄,他們一次次靠著想象創造了人間的領袖,尤其是在這種彌散著集體想象的懷舊氣氛中,人們根本憶不起是誰給了他們相對的公平與自由,雖然你我都知道其實並沒有這樣的人,但如果要讓我們在美利堅的歷史裡勉尋一二,我真想把富蘭克林·羅斯福的名字畫在他們的身上...還有那沒有人會想到的哈瑞·杜魯門。對,可能也是記得他,記得這個向日本丟了原子彈,後來又開啟冷戰的壞蛋。但有好多人曉得杜魯門是最早提議全民免費健保的總統?」
沒錯,甚至連王國人都知道杜魯門。他的那張帶著一絲絲微笑的肖像被印在王國的教科書裡。這樣的笑自然往往被老師們詮釋為虛偽和邪惡。「我前陣正好讀到一本書講杜魯門,作者是讚賞他的。不僅說其延續了羅斯福的新政,也提到他在戰後的一些新的社會貢獻,比如您提到的全民免費醫療這個議案。按作者的意思,從醫療成本占國民生產總值的百分比看,杜魯門的時代實現全民健保的可能性其實比現在要大得多。」 巨大的三文治已經被我撕咬掉了大半,我好像回了精神,越發主動地參與到對話中。
幾口咖啡過後,我繼續大口地咀嚼著那散發著濃郁麥香的麵包片,像一個從餓牢裡放出的野蠻人。坐在對面的大汗,看著我這不堪的吃相,本要張開的嘴巴,突然又自然地合上了,像是在等我續完剛才的段落。我不好意思地埋頭看了看盤裡的殘羹,「其實英國人在這方面就做得不錯,他們為促進社會的相對公平做了很多,從就業到養老,從娃兒讀書到租房補助。甚至其中的一些政策早在一戰以後就開始逐步實踐,即便他們的NHS被很多美國人詬病不符合經濟學基本原理,造成看病難,效率低等問題。」
「你說得對!但英國帶給這個世界的東西,遠不止你剛才提到的治政之理。返看這五六百年,大英帝國絕對名副其實上帝的長子!」 大汗停頓了一下,並微微抬頭,用手指向了天際的方向。臉上持久的淡淡笑容在那一瞬間消失了,替而代之的是一種質樸但堅定的神情。「沒錯,我常說英格蘭即上帝之長子!眾人一聽,可能就會自然想到它帶給了人類所謂的現代民主制度,公民在這種制度下享有一種神賦予的平等權利,雖然直到如今這種平等都是不完美的,但我們並不能因為它的不完美而不去讚美英人所做的,至少,它作為先頭兵,帶領著眾人朝完美又邁了一步。說起來,英國人帶給現代世界的東西還真不少,每個人都可以列舉出一個自己的單子,然於我私意,其最偉大的貢獻當屬『民族』 一詞的新定義,這種新的身份認同打破了血緣和家庭的邊界、甚至消解了所謂國家、種族、文化的差異。不謙虛地說,他們完成了我當年沒有完成的事情!」
「英格蘭人差不多是在蒙古以後三百年才開啟他們的帝國之旅的。但...但確實,在它們最鼎盛的時期,沒記錯的話,大概是十九世紀初,實控的土地的面積是超過了當年大蒙古帝國的。並且,和大元還有其他汗國不一樣,大英帝國的領土覆蓋了整個地球,無論大陸還是海島。所以,從您剛才提到的國家種族文化的角度來說,他們治下的土地和人顯得更加複雜多元。就像......」 侍應生女孩突然出現在桌邊,詢問是否需要點什麼。我一下沒反應過來,茫然地望了望露出甜美笑容的金髮女孩,又轉頭望著大汗。忽必烈汗哈哈笑了起來,他向女孩豎起大拇指表示暫時不用,並連聲說謝謝。女孩給我們續了冰水,隨後便踏著碎步離開了。
不知是否人在飢餓的時候,對食物的消化和吸收會變得更快。但總之,一盤三文治下肚不到五分鐘,我就已經完全回過了精神。那些關於松林、星月、飛鳥、大海、汽船,還有穿著灰藍棉衣的已死去的人,統統又在腦子裡鮮活了。當然還有那個樹林裡的女木匠,此刻她就在我眼前,握著刀叉,享受著盤裡的烤肉,金屬餐具偶爾撞擊在磁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和在水邊的那日有些不一樣:淡雅的妝容散發著木質和熱帶香料的味道,可能由於本地早晚懸殊的溫差,藍色的襯衫外面還套了一件飛行員夾克,是上世紀中期的那種款式。她沒穿短褲,倒是著了一條深藍的,略緊身的牛仔長褲,配上腳上那雙黑色短靴,整個人都仿佛變了樣。哦,你一定會說這不就是電影裡典型的牛仔女郎的造型嗎?你甚至可以在美國的每一家餐館找到一個這樣的女人,她們會精心打理自己的睫毛,把長髮梳成辮子搭在胸前,或者還會在馬靴上裝飾上一些讓你過目難忘的玩意。嗯,是的,沒錯,就是這樣一種平素得不能再平常的穿戴,只是沒有你剛才說的濃黑上翹的睫毛,精緻卻浮誇的辮子,棕色長靴和粘在表面的水鑽,她都沒有!此時我的描述好像讓審美變成了一道數學題——當標準的程式通過一系列減法運算之後,會呈現出一種驚人的美。我喜歡這種美,它平庸,且還散發著自然的野性。這時,一道光探進了小食店,落在了木匠女工背後墻上的畫像上,那是果醬卷·莫頓咧著嘴笑的臉。這清晨的光啊,怎麼如此美麗?你讓莫頓粗糙的牙齒閃耀著跳起舞來,伴隨著他搖擺的藍色琴鍵。
抱歉,我又離題了。有時候思緒的縱深並不是時間可以量度的。就如兩人目光的交匯,雖可能只是一剎那,然所產生的顏色層次,卻可以說是無盡的。好了,還是讓我們再回到小食店餐桌上的對談吧。
剛才侍應生的到來給我們的會話帶了一個小的停頓。可能是飲入了過熱的咖啡,大汗一直在出汗。他隨手拿了一張紙巾,用力地拭去汗水,從額頭到側臉。「剛才你說到英國人管理著更加多元的人群?」 大汗把紙巾又疊成塊狀放在刷過桐油的松木桌上,又望向我說道。
「對,是的,我剛才想說像印度、澳洲、香港、非洲的一些地區。這些地方的人可以說完全不同,操著不一樣的語言,過著各自傳統的生活方式。但英國的制度,他們從本土轉移過來的,我說的是那套民主的議會制度,還有法律體系在這些地方都發揮了很多正面作用。」
這些舉例好像讓大汗有點猶豫,他的語速變得緩慢下來:「我本來想讚同你。是的,民主的制度帶給了這些地區不少正面影響。但記住,與此同時英國人也得到了他們想得到的東西。那就是貿易!英國人的殖民地政策是把經濟利益放在最優先的位置,比如他們在印度所做的那些——改造了當地的經濟結構,其改造後的系統 是以服務於英國經濟為目的的。這難免讓印度人陷入到困局中。就像西班牙人在美洲所做的,他們把印加帝國最優秀的學者、藝術家、工匠,乃至手藝人都統統驅往銀礦,這讓我們很難在堆滿原住民的礦坑中,辨認出這些人。即便曾經擁有如何崇高的身份,或卓越的技能,一旦你失去了服務於現有經濟之功能,便不可避免,且順理成章地泯然於世間。
就是這樣,英國人拿走了錢,且大多數的錢回流到了本土。當然,殖民政府和一些富裕的英國人在印度建立了教育、醫療、交通等社會基礎設施。另外他們在一定意義上也向那個區域的人提供了軍事保護。這一點很像我們蒙古人所做的,現在的俄羅斯也慾效仿,但坦白說,他們學得並不好,笨拙、貪婪、殘忍吞噬了他們的理性。相比而言,美國人在充當這個角色的時候,就出色太多。還是回到我族的歷史:在征服時期之後,蒙古人對於很多本地人來說其實就是軍事集團,我們拿到了需要的物資和稅收,對當地的人和貿易進行保護,並向本地人提供了帝國治下萬里以外的資源。不曉得你聽說過沒?大元青花所用的蘇麻離青實質是從波斯傳過來的。」 大廳裡有種燥熱的感覺,他停下來,喝了一口水。臉上的汗水越來越多。「但人們能記住的,關於蒙古的,或許就只剩下殺戮、屠城、野蠻、無知這些詞語了。可能還有關於人種相貌的,大多數的他們可能認為蒙古人大腦殼,小眼睛,又高又寬的顴骨,都長我這樣。」 他笑著指著自己的沾滿汗珠的臉。
都知道英國人的征服是伴隨海洋技術和工業革命,那是人類理性的啟蒙並開始依託於科學的時代。這讓我一直好奇十三世紀的蒙古人,是從哪裡獲取了如此豐沛的地理知識,他們的足跡可以一路探入紅海和東歐。想著,我把我如上的疑問投向了忽必烈汗。
「這正好可以接上我剛才那段話!」 看來他很開心我的這個問題。「如果你看關於蒙古的歷史書,裡面一定會告訴你蒙古人大概就是蒙古高原上的部落集團,並附上幾個讓人很難記住的名詞,比如克烈、乃蠻、乞顏等,用一堆現代的名詞來描寫那個時候的人。沒錯,這些部落都是生活在那個區域的人,但他們並不是一來就認為自己是...請原諒我也借用一個現代詞,認為自己是『同根同族』的人,更沒人在乎現代人類學家說的那些什麼『共同語言、傳統、信仰或生活習慣』了。你可以想象,在這種情境下,無止境的爭鬥伴隨著人群的融合一直在動態地進行著。直到蒙古的征服時代,伴隨戰爭與貿易,還有人群的交流,這個動態的集團又吸收了新的人群。比如契丹人、突厥人、女真人、漢人、甚至伊朗系的穆斯林,他們來自呼羅珊或其他一些地方。不同的人,自然會帶來不同的知識,並慢慢改變集團內部的生活習慣和對傳統的認知。對,說到『傳統』這兩個字,我想說沒有什麼持續恆久的傳統,所有我們認為自古有之的,其實往往都短暫得驚人。所以,這個多文化雜糅的共同體,在征服和貿易中,它對世界的認識,世界對它的定義,都在時移世易。而你剛才要問到的關於蒙古人的地理知識,我想說它可能並不來自那批原生在蒙古高原上的人,而更多依靠的是征服之路上願意流入這個集團的本地人!你看後來的滿洲人,他們也是如此。八旗軍團如果只是由滿洲山林裡的獵人勇士們組成,我想他們是到不了中國,更不用說後來的突厥斯坦。」
「但大汗,中國人好像並不認為大元或者大清是外人,元清對其而言只是漫長王朝更替裡的一個插曲,到如今,他們也認為蒙古人滿洲人都是中國人。」 我說。
「問題是我們要知道什麼是中國人,並去問問那些人是否認同自己是中國人,這個很關鍵。」 大汗一直平穩的音調有了變化,談話好像被關於中國的話題推進了另一個維度,連一直專心於食物的女工人都把目光轉向了我們。
「中國是個很古老的名詞,在周何尊銘文上就有宅兹中國一說。」 我像一個不聰明的背書的機器般,生硬地說。「每個中國人受到的教育,都說他們的祖先以中國人之名,從几千年前就生活在了這片土地上了。」
「我說,這叫無知!詞語確實是老的,但在不同的時期,同樣的漢字組合表達著完全不一樣的意義啊。我想說的是,對很多人而言,現在『中國』這兩個字更是現代國名的簡寫,說近一點,連和不遠的梁啟超時代所發明創造的『中華民族』或『中國』都是不一樣的,無論詞義還是用法。這也是為何包括生活在南海諸島、歐洲美洲的那些『中國人』的後裔避免再使用『中國人』這個稱謂的主要原因。意思變了,那麼忠誠和認同自然也會變。就如現在的蒙古國的人和我所在的大元,對蒙古二字的認知絕對也是千差萬別。認同是很私人的心理行為,人不應該投向死的名詞,而是自心的體驗。」 大汗突然停了下來,他把頭輕輕左上方抬了一下。
「但其實也無所謂!現在人的記憶這麼短,連上個星期吃了什麼都不知道。你現在似乎還很在乎的事情,過不了兩天,使勁想都未免能再想得起。你說是吧?」 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桌邊。原來是穿著飛行員夾克的木匠女工,她已經走到了我們跟前。「這家店除了這破空調還真沒有其他可以抱怨的了!」 她一邊說,一邊脫下夾克。「兩位,能給我添一把椅子嗎?」 說話的時候,她並沒有望我們,目光的方向指向牆角的一個土陶玩偶。
「當然!」 大汗起身順了把閒置的椅子過來。
「能幫我拿一下嗎?」 她突然俏皮地望了我一眼。我沒說話,只是伸手接過那件彷彿生了鏽的老東西。她熟練地把頭髮盤在了頭頂,和上回一樣,只是肢體的伸展讓她健康的身體呈現出更美妙的線條。也許是新的衣著和妝容,也許是注視者視線有了新的角度,還也許是因為頸項上的汗水讓那金色的項鏈緊緊貼在了皮膚的表層,面前的這個牛仔女郎此刻如此迷人。她在這裡,一個熏著油煙的木房子,與汗流浹背的工人和食客,還有跳著舞物件,以及人與物件搭建出的氣氛,完美地融合。如果說眼前的是一幅畫,那麼她就是其中那最奢侈的一筆。
當我醒來的時候,天還沒完全亮。看來時間也做不了量度夢的尺碼。我躺在自家一樓的黑色沙發上,身上蓋了一床灰色的小毯子。玻璃門外,灌木和小樹林模糊的輪廓不時被早風拉扯著。二十年了,無論時節,我總是在這月落日升的間隙醒來,一天中最寒冷,也是最寧靜的時刻。在這個時間點,即便是夏日的蛙叫蟲鳴也是難遇的。偶爾會有鳥叫,帶著節奏和韻律,像音樂;偶爾也會有幾隻早起的蜥蜴,大的小的,它們貼在紗窗上,靜靜地等待,覓食或求偶。有時候還會有早起的鄰居,他們亮起後院的白熾燈,那昏暗柔弱的光偷偷探進我的小庭院,頓時讓紗窗上的蜥蜴成了一幅剪影畫,那輪廓漸次清晰起來——一鼓一縮的胸腹,是萬物在清晨裡唯一可見的運動。然不到兩分鐘,蜥蜴像是有點介意沙發上睡眼朦朧的註視者,它跳開了。此時,沒有遮擋的視野裡,樹影依然搖擺,天空卻已經泛白,看來太陽快起來了。
還是抓緊時間多看幾頁書吧!我翻身起來,彎腰把毯子對折疊了兩次,輕放在沙發左側的扶手上,又使勁拍了拍坐墊,揚起肉眼看不到的塵屑。這是一款世紀初的人造皮沙發,三人座。用料並不優良,當時看上的是它的設計,和不軟不硬的質地,當然還有低廉的價格。心想,用上三五年,壞了也不可惜。沒想到,這一用就是二十年。它雖然幸運地躲過了被銳器的穿刺或切割,但多年的使用也讓原先黑色的表層,不規則地露出了底料的灰黃。光亮早都不在了,能看到的只有老舊。記得剛開始的前些年,我只有午睡用它,這兩年,很多時候,即使第二天可能會有些許腰酸背痛,也更寧願在這老朋友懷裡將就一晚。對我,它總散發著一種溫度,讓人心安。
開燈走到書架前,正準備抽出近日在讀的庫爾特·安德森的《邪惡的天才》。抬頭時卻看見那張淺藍色的便簽紙,娟秀的筆跡留下了六個字:「記得按時吃藥。」 對!差點又忘了。我放下書,匆忙走進廚房,從立櫃裡拿出有著綠色瓶蓋的棕黃色半透明塑料瓶。一口冰水,這片白色的藥片便停在了胃裡。我不知道胃是否會因這一點的刺激加快其蠕動的配速,但胃酸和消化酶無疑會迅速溶解藥物片劑,釋放出藏在其間的歐蘭寧。對,就是歐蘭寧!它會一直在消化道裡直到小腸把它吸收,在肝臟代謝後,其活性物質進入到血循環中,最終穿過我的血腦屏障與5-羥色胺或多巴胺等受體結合,抑制並阻斷它們。.
我拿著書坐了下來,眼前出現若幹年前在醫院的一個場景:年輕的女醫生,高挑的個子,她穿著黑色的皮鞋,坐在一個還殘留著乳膠漆味的房間裡,拿著圓珠筆在小本子上畫著圖表,好像在給眼前的男人講解著藥物作用。她聲音溫和,緩慢,有外地口音。無論舉例,繪圖還是講解,都結構整潔,思路清楚。男人望著那黑色的字圖,有點疑惑,聽說他已經有四十天沒有睡覺了。男人個頭不高,不,應是那時代人裡最矮小的,這讓他從小就對自己的身體沒有半分熱情,那一身骨肉,除了帶給自己煩惱,沒有其他。他用右手抓著頭,很久沒打理的頭髮,稀疏還雜亂。雖然眼睛裡寫滿了倦意,但此刻,他的思緒和記憶比以往都要清晰。
「這個藥,我們需要逐漸增量,這樣讓身體慢慢地適應,同時也減少副作用的強度。到達目標劑量以後,維持三個月,再逐漸減藥。」 醫生指著小本子上的圖表,用緩慢但明亮的聲音向病人講述著。
「但,醫生,藥最終是可以停掉的,對吧?」 男人的手有點顫抖。
「是的,沒問題。只要症狀逐步緩解,穩定,我們就可以停藥。但記住,一定是慢慢的。」
現在想來,那日醫生顯然是騙了我。可這種欺騙並不帶惡意,它只是治療的一部分,用一種具有欺詐性的方法來讓患者接受她的方案。
我又看了一眼塑料瓶,把它放回廚房立櫃裡之前的那個位置。
回到客廳,拿起書,習慣性地半躺在沙發靠背上,並試圖給頸部找到一個最合適的支撐,把小腿和腳伸直,放在一個箱子上,這是平時用來收納一些小物件的。安德森前幾年有一本很有趣的書:《幻想之地》,從歷史的角度探討了是造成現代某些人對事實與虛幻,物質與想象認知模糊的緣由。他在自序裡提到所謂「協同效應」 或「雞尾酒效應」 ,認為造成如此局面的並不是偶然的事件,或短時間的單一影響。而是長時間不斷的各種人事造成了人們的這種認知狀態。這讓我想起,在兒子還小的時候,我們有時會探討迪士尼電影,及其帶來的流行文化景觀。我總說,偶爾看看迪士尼那般的故事,無妨;然若一個人看的盡是那樣的電影,或雷同的結構和套路,這絕對會讓其對世間的認知,陷入到單一、幻想、怪異的偏謬中。但兒子偶還是怨我,不帶他與媽媽去迪士尼樂園。「為什麼?你為什麼就這麼討厭迪士尼?」 此等問題,總讓我心滿歉意。那些日子,一趟迪士尼樂園的旅行,或一次加勒比海的遊船絕是普通家庭的夢想。但對於兩者,我都是厭惡至極的,雖屢屢反思其由,但每每總無果而返。直到讀到《幻想之地》裡關於沃特·迪士尼在創建迪士尼時的一些言論,我仿若頓悟,多年的疑結瞬間便被解開。原來在築建樂園之初,沃特就已為其幻想之境搭好了最基底的邏理:此地非凡人所能共之樂園,而乃高等公民之聖所,它必乾淨整潔,毫無市景雜亂之氣,不是古怪人群混雜的鄉村嘉年華,更不是骯髒破舊,庸俗的馬戲團。看來,沃特之心志,在於築一潔淨高雅如理想國之仙域,拒凡俗於門外才是其本心之所在。如今,迪士尼依舊不是所有人可輕易涉足的樂園,高昂的票價把多數的家庭排阻在外,它像一雙堅硬的臂膀,環抱著享樂主義的同時,無聲地把社會分開了。
安德森的許多觀點都能切入我心,他像一位很晚相見的知己,不時翻閱其書,總能帶給我啟發。《幻想之地》發表三年之後,他出版了《邪惡的天才》,也就是我手裡拿著的這本,同樣是一本泛歷史書,但探討的是社會的變與不變。就如眼前這兩頁,是關於那急速奔騰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從諾伯特·維納的關於機器與人類勞動關係的前衛預言,到受其啟發後寫成的小說《自動鋼琴》,再到庫柏力克經典電影《2001太空漫遊》,最後說到新馬克思主義者赫伯特·马尔库塞和馬克思本人的一些言論。安德森結合這些科學、文化、哲學事例,描繪出了那個快速變化的時代和人類超越極限的想象力,與此同時好像也拋出了一個對世界未來的討論:自動化和人工智能是否是「共產主義」 或「烏托邦」 得以實現的可見條件?換句話說,人工智能的發展是否可以為人類未來建構所謂的「烏托邦」 。
我是完全不信「烏托邦」 的,即使是人類的生產力發展到了一種極致,也不會有。絕對,經濟活動是人類社會最重要的活動,我們也無疑可以用經濟學的圖景來描繪這個世界。然而,倘若我們視人類為組成社會的原子,那麼這個原子的功能無疑是多樣的,它在具備了經濟生產、管理、消耗的同時,亦本能地貪念享樂,喜歡爭鬥與殺戮。譬如關於「犯罪」,那些激情的演說家時常講犯罪歸因於貧窮,認為一旦社群的經濟能力足以滿足人的需求時,犯罪就失去了動機,犯罪率從而就會下降。果真如此嗎?我不認同,我認為犯罪是人的本能,它和爭搶一樣,極具攻擊性,它們都是深植於人類最原初的集體無意識裡。而這種本能非肉體之滿足,精神之豐盈能消彌。就如食物與飢餓的關係,你沒有辦法停止一個從來沒有受過飢餓的人繼續去追求無止境的食物享受,比如對食物種類多樣性的追求,或對奢侈成本衍生而來虛榮的沉迷。甚至,他們對食物的尋覓早就已經遠離了所謂生命攝取能量的邏輯,繁複的加工手段,繽紛的食材,甚至上菜和飲食的過程本身,才是這些人最關注的。當然也許你會說,我所舉例的這類人,他們的精神世界一定伴隨著虛無,而如果一旦他們得到信仰的支持,心靈就會充滿平靜的能量,滿足於當下的安逸。我不知人類是否會有這種極限中的體驗,但我總覺得知識和慾望本就是相互依存,又相互矛盾的東西。慾望是探求知識的原始動機,知識又是抵抗慾望的手段,本體的慾望在得到知識替代滿足的同時,又想舉刀扼殺知識,它們的關係就是如此複雜,並且還來回地運動著,自造物主按祂的樣子造人以來,就從未有過停息......
突然的一聲驚雷,打斷了我的思緒。這沒有閃電預報的大雷,是最嚇人的。你知道,就算聲音的殘響都已尋不著了,那房屋的震顫卻依然在身體裡。這樣的感覺構成了我們恐懼的一部分,另外一部分是由未知構成——接下來它還會來嗎?如果是,那要等多久?可每當你好不容易為下一次驚雷突襲做好準備,它又一去不回了,連絲絲蹤影都尋不著。我放下書,走到玻璃門前。樹上開始掉東西,是一陣疾風帶下的死葉和斷枝。不遠處傳來了大雁的鳴叫,隨聲望去,看見它們排著隊在不高的上空飛過,其身後是正在猛吸著烏雲的一片蔚藍,它本該是這方沼澤清晨的顏色。我推開玻璃門,光著腳走到後院中央。林邊的溫度比我想的要涼爽,或許雨真的要來了。但也不一定,說不定是附近哪兒正在下著驟雨,也可能其實已經下過了。這時,又來了一陣疾風,伴隨著一股混合著厩肥和腐爛了的樹葉的味道。我喜歡這種味道,就像我喜歡這裡夏日午後突至的暴雨,來自大海的它異常狂暴,幾分鐘便可以把熾熱塗黑。但它又往往非常短促,短促得可能驚不起你午睡的片刻,這讓醒來的你站在它走後大地的蒸騰中,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仿佛被打濕過的地面,感歎道:「哦,是下過雨嗎?」 多麼好的初見啊!無論是雨還是它帶來的味道,都總讓我想起剛來到這裡的那段日子。可說來奇怪,本來潮濕多雨的一方土地,這些年雨來得越來越少,即使你能感到它可能要來了,即使天空已經黑得如黃昏與夜的間隙,即使你已經感受到了風中夾著的水滴,但它就是不來。即使有時候來了,也頂多只能打濕下地面。就像現在,身邊的一切都像在搖著我說:「暴雨將至。」 ,可我還是不以為然地站在著混泥土石塊堆砌而成的院子中央。
又響了幾聲雷,但比稍前變得低沉了許多。依然沒有閃電,這讓在戶外的人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我俯身,去拔掉石磚之間的雜草,但它們短而扎實,這讓我如何使力都徒勞。起身,揉了揉有點酸脹的脖子,此時零星的雷聲已經越來越遠了,頭頂的烏雲在逐漸散去。「果不其然!」 我突然吐出了幾個字,可能是無奈的自言自語吧,這讓我不由哈哈笑了起來。這時,門鈴像是響了。一大早,會是誰呢?懶得管,說不定就是發廣告的。接著,它又響了兩下。總覺奇怪,我快步走進屋,來到玄關,把眼睛貼靠在門旁的磨砂側窗上。
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