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伏的心啊,只有在那田野和水淖才可尋得慰藉。驅車半日,去找尋水邊白色的汽船。
這是一灣漂亮極了的河,它永遠都是藍色的,即使是在偶爾昏黃黯淡的陰雨天。其西岸是一片森林,裡面散落著人家。早就不會有炊煙了,它們被淹沒在了茂密的樹林裡,如果不是不起眼的,且零星的小路出口,過路的人們恐怕永遠都不會曉得原來這火車軌道穿過的荒野,盡還藏著一方人家。
透過車窗,我用餘光掃過那些路口,想象著路的那邊人們的模樣,他們是否也會在王國每個盛大的節日裡,裝點自己的房子,穿上最美的衣裳。可惜了,那些樹林一轉眼就被車輪遠遠地甩在了身後。此刻,在我視野裡已是一堆黃土,還有槍炮。是誰把為上世紀初的那場戰爭建造的小型坦克和戰車散落在那雜草與爛土之間?有人說,這其實是一座博物館,但為何從來沒有見人進入參觀?這樣的烈陽下,對於白皙的你們,駐足片刻的勇氣,也該是沒有的吧。一年一年,槍炮的塗漆早就褪了色,但你知道嗎?即使它們站立在這黃土包上,也絕不會染有塵土。因為每日來自大河的風,定會把它們吹得乾爽利落。陽光下,它們依然閃耀,仿佛捧著一堆舊日的故事,等你來讀。
收音機裡,女主持人正在為接下來的採訪做著開場,她聲音靠後,像是來自喉嚨深處,但這並沒有讓其音色過於厚重而顯得模糊,相反,那些從嘴裡蹦出的字詞,每一個都清晰非常。受訪者是一個策展人,也是畫家,她用略顯孱弱的聲調緩慢地介紹其團隊正在籌劃的一個為紀念本地美術館建成一百周年的三年展。不知是否因為甚少在這樣的平台講話,她時有吞吐,猶豫不決讓說出的句子之間總會有過長的停頓。這樣的說話方式讓我在剛開始的時候,誤以為她可能來自外國。但隨著節目的播放,她的聲音像是在我耳蝸裡逐漸尋得了形狀——這沒有一絲口音的受訪者,豈會是來自另外的地方?從很年輕的時候,我就自負於對人事的判斷,多年下來,方才知這些所謂的推理,大多只不過是無理由的妄想罷了。
喇叭裡的主持人聽上去有點著急,她很不自然地想盡快結束眼前這個採訪。最後一個問題是關於策展人自己是否會有創作參展,女人答有,是一副油畫,為她去年在瑞士駐留時候所創作,只是名字尚沒想好,可能會叫「阿尼瑪」。主持人好奇這名字,說好聽,女人坦白其實自己也不太清楚名字的含義,只是在瑞士時,同駐留的另一個藝術家嘴裡老是嘀咕著「阿尼瑪,阿尼瑪...」,說是某位年輕女子的名字,策展人也覺這名字動聽,尤其是要用那個藝術家獨特的聲音講出來,於是便借過來用了。阿尼瑪?這不是卡爾·榮格心理學裡的詞嗎?好多年前,妻子給我買過好幾本榮格的書,可我一本也沒讀完過。只是模糊記得初閱《心理類型》,其開篇便以晦澀的筆調大談歷史,從希臘羅馬到基督教早期神學,再從席勒說到印度和中國。對於沒有基礎且缺乏耐心的讀者,光是看名詞便可直接勸退。我自然也在其列,雖然有些無奈,但還是把它們放回了書架。後來,妻子過世了,這些書我就更不願意去翻動,想著讓它們停留在自己的地方或許便是最好的歸屬。
收音機信號斷斷續續,這讓我並沒有聽到她們的告別詞。車又向前駛了大概五英里,在經過一個巨大的黃色火箭助推裝置,和無數的報廢車船後,我終於看到了兩艘白色的汽船。它們安靜地靠在河的左岸。岸邊有一條用紅磚鋪設的步行道,正方形的磚塊間已然冒出了雜草。步行道的盡頭是片停車場,除了一輛酒紅色的老款本田雅閣外,沒有一個訪客。原本以為車主在里邊打盹,走近一看,空車一輛。可能它也只是一輛被報廢的老車,因沒了多餘的地方,才被拋棄在了一旁。下車,站在聽得到浪聲的圍欄邊,仔細看著眼前的兩艘巨物。白底色已經鏽跡斑斑,藍色的塗字還清晰可見。要知道,不遠的曾經,他們可是這片水域一切快樂的所在。
不要告訴我這船上只有挺著大肚皮的男人,或皮膚鬆弛的婦人。既然是樂園,就該有美食,當然也要有美人。他們黝黑緊緻的皮膚,淡淡的粉紅色點綴著臉頰,微挺的臀部,不是總被裙擺遮掩著,在一不經意的剎那,你會看到她們故意露出些許誘惑。顯然,那不是挑逗,挑逗會讓以上的所有描述變得索然無趣。注意我的用詞,我說「不經意」,唯有這種無心的流露才能讓你過目難忘,神魂顛倒。據我所知,她們中的大多數是要飲酒的,但我不喜歡看她們喝倒後的樣子。醉酒的人,其荒唐樣,都大同小異。且在這種難堪的無聊裡,總暗藏著人無法預知的危險。所以,船上的女人們,大多是不飲多酒的。她們明白,酒敗壞的不止是她們的身姿和容顏。
過去的舊時光,大肚皮們的身旁總會有這些女人。而如今這時代,大肚皮們除了抱著冰冷的賭博機,獨自擁著半瓶烈酒,連偷看女人的氣力都是沒的。他們曾經相信金錢可以換來一切——成長,學業,地位和權力。可現在,你望著這些青春人兒的肉體,健康且壯碩,如此美麗,不如遠遠地欣賞他們吧!說不定在拍拍油膩的大肚後,一杯下去,回憶如泉湧,眼淚也要偷偷地隨之落下。
真是無止境的胡思亂想!
突然,兩條大狗迎面汪汪奔來。這荒野中的廢車場,怎會有大狗?抬頭一看,只見在大狗身後的不遠處,一個女子一邊呼喊著什麼,一邊追逐著這兩頭脫韁的野獸。她定是主人。長髮,短褲,白色體恤衫。沒錯,是一個王國來的人!我驚奇這樣的地方,王國人怎會來此?
我是了解他們的。大多的他們都喜愛居住在大城。無論南邊的海岸還是西部的荒漠,只要有人口的聚落就有他們的身影。也許是認為人口密集的地方,生意總是要好做一點。也有可能傳承了祖宗的偏好,依人而居,一個家族,一個社團,一個村落,一個城,一個國。而這裡,這自閉,保守,逐漸荒蕪的一灣河水邊,沒有他們想要的任何的東西。這突然出現的女子怎不讓我好奇?我要努力看清她。
她並沒有看到我,在拴住大狗後,便朝來時的方向離去——那更遠的地方,沿河而行的,一片蔥綠的樹林。怎能讓她如此離開!我裝做散步的樣子,加快了腳步。但每當我即將看清女子短袖白衫後的圖案和印字時,風總會來,它讓衣裳起了皺褶。這讓我無論如何努力,也很難看得清。她終歸還是走遠了,眨眼轉瞬間,就徹底隱沒在了微風搖擺的樹影裡。
我喜歡王國來的人。他們可能不勇敢,但絕對勤勞;他們可能不團結,但清簡整潔。他們不像你我,熱衷政治,小的大的,自己的別人的,都想管。但他們並不是沒有聲音,只是可能由於太小聲,在這個忙碌的宇宙裡,太容易被忽略掉。但我有聆聽過他們,很多次,也許是我曾愛上過幾個來自那裡的女子。她們絕不相同,但卻同樣美麗驚人,且還擁有古老的故事,私密的情話,還有緊繃柔軟黝黑的肌膚。
我有時會想起她,那可是好遠前的故事了。政府規劃的沿河步行道尚未完工,人們還習慣於在河灘上玩耍或納涼。但也有一些提早修好的樓,它們的底層全都是鋪面——有餐館,也有茶室。還有零星的閃爍著昏暗燈光的房間,髒兮兮的門簾後,總有一兩個坐在塑料板凳上打著瞌睡的女人。
這條河,冬季總會枯水,這讓河灘變得格外遼闊。小吃店,茶攤的老闆們早就急不可待,它們搶著時間,忙著把自己的生意挪到鄰水更近的地方。這樣,好讓遊樂的人可以一邊享受著冬日的陽光,一邊捧著熱茶,啃著烤肉和臘腸。有時還會有攤餅的,套圈的,充氣球的,轉龍的。他們埋著頭,快樂地勞動著。轉龍的說他兒子想搞搖滾,像美國人那樣。「這怎麼可以!我還是讓他去讀個師範吧,以後說不定可以在山上那所有名的學校覓得一份工。」 充氣球的婦人聞時笑而不語,隨後她提起自家賭氣出走的兒子,言道今下年輕人,怕還得聽你父母的? 女人充好了一個氣球,蹲身遞給著紅衣的小女孩。女孩父親把錢交到氣球婦手上,安慰道:「說不定哪天,兒子就回來了。」 女人拿過錢,對折後放入荷包:「他才捨不得回來呢,如今在外貿公司跑著船,連上岸都少有。」
除了他們,稍遠一些的地方,還有一塊密集的區域,它是由一個又一個的兒童樂園拼接而成的。把廉價材料和機械——做成了旋轉木馬、翻滾列車、海盜船和碰碰車——遠看,它們和那些大城公園裡的同伴們無異,近看卻截然不同。此等反差,倒是讓其顯得特別,令人難忘。尤其是那閃著電火花的碰碰車棚,戀愛的人們總是快樂地擠在逼仄的小車里,厚厚的棉衣讓空間更為狹小。然此,可又是多麼溫暖的瞬間啊!遠遠地,我看到你們臉上的笑,那無憂無慮的時光,在記憶的河流裡閃耀著。
注意,以上這些景象,並不是我和你一起看到過的。我們並沒有一起去過那裡,我們去到的地方是路的另一邊,不同於此處的灰白,那裡的顏色是翠綠與蔚藍,也許因為是在春天,雖然離喧囂其實並不遠,但它就顯得如此寧靜。沿著一條走不完的路,我們一直朝前。聽說前方有個軍營,士兵們每日都在操場上訓練著反復乏味的隊列。這個國家本已離戰爭好遙遠,然政府卻執意保留軍隊,即便早在他們的父輩那一代,就已忘記了如何戰鬥。可憐了這活在軍營裡的人,每日要做的除了你所看到的日常功課,就盡是散會後的賭局和啤酒了。也許是因為神經突然的鬆閒,其中的一些士兵們脫下了上衣,他們只著軍褲,奔跑著衝出上了紅漆的鐵門,上街轉悠。這有何稀奇!這些人其實也都是少年,對性的爭搶與追逐才是這個年紀最要緊的事。
眺望著那吊在江石上的屋捨,你告訴我,曾經和一個兵士有過一段愛情——那是個精瘦並少言的外鄉人,你們在軍營外的村莊租了一間小木屋。木屋不遠處是牧場。酷暑七月,兩個美麗的陌生人,伴著一藤老葡萄,還有樹蔭下午憩的牛群。偶爾會有汽車在門前的公路飛過,那一陣呼嘯,帶來了風,吹過牛群,其中的一頭就這樣被驚醒了,它睜開大眼睛,木訥地望了望葡萄樹下依偎的兩個人。「原來你們也有傷心的時候啊?」 那天,在這日頭下,軍士和你都哭了。
我不知道你們那天說了什麼,你後來也未再提。可我總是好奇是什麼讓你們如此傷心,在烈日下盡哭得稀里嘩啦。
看到前面右手那個巷口沒有?拐進去,我們離喧囂就近了。傍晚之後,深夜來得很快。老舊的旅館,門廳依然亮著燈,這意味著有空房留給過路的人。陳舊而骯髒的鋪蓋,散發出濕漉漉的味道。用硬紙板簡單裝訂所分隔的空間裡只有一盞燈。光憑著這黯淡的顏色,是看不見地上死去的蟑螂和床鋪上留下的頭髮和精斑的。總覺得有威士忌的味道彌留在空氣裡,這讓我開始想象上一個房客的樣子。他是一個長滿雜亂鬍鬚的酒醉鬼嗎?總不願回家。她還是一位海上來的妓女?酒是一個海員留給的。他說過要再來,可這跑船的水手,怎會知曉前程在何方。還是和衣而睡吧,為了清晨那班早發的列車。斷續的睡夢中,仿佛聽到紙板的另一端有人在低語,合著你有節律的呼吸,還有搖頭風扇的吱吱嘎嘎。他在向枕邊的女子講述了一些他當兵時候的事。他們偶爾會小聲地笑,聽聲音,女子好年輕,清秀的臉頰泛著粉紅色。從路燈透過屋頂的瓦片狹縫所照入的那道光柱,你能看到皮膚顏色泛著的熱氣。他裸著上身,她也是。他們做愛,短暫卻熱烈。之後便是一片平靜。或許我該說是死寂,因為連那光柱都有聲響了,飛蛾伴著細塵在其間跳著舞,它們俯視著眼前這對相擁的人。
次晨,列車帶著她駛向遠方的王國,自此,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之後我在站台坐了一好陣。看著天慢慢亮起來,又看著零星的幾盞路燈逐個熄滅。
這是一個小小的火車站,一個站台,一張長椅。側邊是售票的小樓,紅磚砌成的,每一塊磚上都壓有製造商的名字和徽標。小樓的背面有家糖果店,商品不多,但精緻可愛,有自產的也有從外地進口的。老闆是本地人,但聽說在外鄉飄蕩過好些年,在求學之際參加過上世紀那次著名的政治運動,之後,他去到另一個小城,在那裡遇到了後來的妻子:一個鼻樑高挺,眼窩凹陷,神色深邃的女子。她有著那個時代最時髦的品味,這不僅是指外觀的,其內心更是。都知人天生叛逆,但不是每個人都會選擇去叛逆,尤其是在我們這個倡導謹小慎微的文化氣氛裡,「改變」 總是被「不變」的集體意識所阻障,尤其是大家都在合唱同一首歌的時候,你卻要給自己添一點與別人不一樣的高腔怪調,無疑,這會讓你變成異類,並陷入危險中。就如這位漂亮的女人,她愛上了從外地來的落魄人:那被放逐的,大眾所躲避的,在人眼裡,不完整的人。可他們還是相愛了,手挽著手跳進了洶湧的愛河,這多麼迷人啊。
女子喜歡時裝與飾品,進口的,男人拼命找錢去買。憑著畫畫的本事,他在小城廣告公司謀得一職,後又經人推舉,認識了剛承包下少年宮的貴人,遂得以在週末閒暇時,通過教授稚童畫技,多賺得些許。與此同時,妻子亦不懶怠,在賓館做前台的她,工作勤勉,接物和氣,這讓她頗受同事與客人賞識。可這個行業,難免遇到外地來的闊紳豪客,他們饞迷美人之色,多次託人遞言挑逗,許以前途金錢云云,然她從不為其所動。在辛勤勞作之餘,妻子最愛做的事就是讀書,她訂閱多本雜誌,也隨時去書報攤租借書籍,在知識裡,想象中的那些從未見過的遠方在她的心中漸次地成形了。
某日,他們去野炊,和幾個女人的朋友,在水邊的寶塔下。有人帶了吉他,唱起了當日流行的歌。伴隨著優美的旋律,妻子依於夫側,合著節奏拍著手。忽而,她抬起頭,輕輕地在男人耳邊說想去大城讀書,是單位領導引薦的,手續什麼皆有人幫辦,冬天過了便可成行。這始料不及的突然,讓男人犯了難——不僅是一大筆錢的難題,兩地的分居才是焦灼的局——男子沒說話,他看著沼澤中央的枯草,捧著速寫本,一筆沒畫。新娘即將遠行,哪還有塗鴉的心情。這是一個有著暖陽的冬日,螞蟻也從窩裡爬了出來,無序且快樂地穿行在草地裡。其中的兩隻好像飲醉了酒,它們順著男子的鞋面,腳踝,爬上了他的小腿肚子,不覺驚擾了這正在沉思的人。他顯然不忍壓死這兩頭蠢笨的醉漢,但總得趕走它們。在猛出一口氣後,男人用食指輕輕地朝螞蟻彈了兩下。其中的一隻在手指甲接觸的瞬間,便已皮飛肉裂,另一隻落在了乾泥巴地裡,它使勁地打著滾,不過分把鐘,也便斷了氣。男人抬手壓低橘紅色的棒球帽,起身朝水邊走去。老膠鞋踩在萬片枯葉上,發出乾燥的聲音,合著背後漸遠的吉他掃弦,消散在了年輕男女們尖利的會話中。
面對丈夫的愁緒,妻子嚮往大城的心更堅決了。在新春後的第一個寒夜,裹在圍巾裡的她搭上了远行的汽車。明知不告而别会让丈夫伤心,但她还是如此悄悄地离开了。
关于糖果店老闆的这些故事,我都是听来的。他和我从来不愿提及这些,每次相遇,更多是和我分享他最近听过的音乐,看过的藝術,即便他并不拥有高明的品味。当然还有他四处探险的传奇——这些年,他确实去过不少地方:成都、拉萨、巴黎、马赛、孟买、科伦坡、洛杉矶。在每一次滿懷希冀与这些城相遇后,失落总是回归路上唯一的东西。除了钱,没有任何的力量可阻挡他不断出走的身体。他曾说他还要去向更远的地方,混乱的,荒野的。我想,或许只有在一次次的出离仪式里,他才能忘记那張裹在围巾里被冻得紅通通的脸。看來,可愛之人,今已無可再有了,且还是在如此的年紀——那时候,他拥有一身壮硕的肌肉,与朋友热烈讨论着武术、猎犬、政治。如今渐渐老去的身体越发消瘦,头上那顶橘红色的棒球帽,布料的縫接處全是線頭。他细心地画下了那帽子的斜侧面,并把图案抽象成了一个符号,如今这个符号成了糖果店可愛的徽標。
在没有旅行的日子里,他总愛坐在自家店铺门口的台阶上,與往來的顧客閒話,也可能是和无聊的等车人,還有流浪漢。可這個地方不總是有人,於是在大多的時候,他都是沉默的。不止沉默吧,他甚至会出神得喚不应,任凭那位老妇人店员如何扯着嗓门吼叫。
「唉,他時常都这样」 。老婦人用手裡的雞毛帚狠狠地刺向陳列櫃裡五顏六色的玻璃糖罐,那人形的容器就像是一排犯了錯又藏著委屈的孩子。「脏死了!」 婦持着鸡毛帚的手猛一抬,其中的一个裝著綠色糖果的罐子在架子上搖晃了两下,一跃,碎了一地。它瞬間變成了一個糖粉煙霧彈,把屋子的一角染成了綠色。婦人猛烈地咳嗽著,咒罵著。而男人,自始至終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此刻,並沒有人注意到,在綠彈炸裂的剎那,有一隻螞蟻艱難地從糖粉顆粒之間擠了出來。它抖落黏在身上的細塵,搖擺著身體,驚惶中疾步奔向門外有光的地方。我多想走近把螞蟻看得更清楚一點,不料它卻直立起了身體,用力地推動著我那抹被拉扯得幾近斷裂的思緒。就如一根橡皮,思考的延展被瞬捷彈回心海。
原來樹影的背後並不都是幽深的。還沒完全走到小徑的入口,便一眼看到了那穿白體恤的女子,她蹲在離路口不到五十米處的地方。兩條大狗已被拴在了樹樁上,它們正激烈地吞食著飯簸里的食物,顯然是顧不著這悄悄尾行而來的陌生人。從四處的斷木及其彌香,可得知這小徑是新拓的。高橡樹下矗立著一個嶄新的工棚,不大,有漂亮的扎染門簾。工棚側面停著輛可愛的綠色拖拉機,其一旁堆著一些建材,佈滿泥點的防水帆布被掀在了一邊,上面還有一小灘水,不時會有高枝樹葉上掛懸的水珠落下,那滴答聲如此優美,迴響在林間。
她真是王國來的人啊,濃黑的頭髮,清簡的臉。已換上雨靴的下肢,顯得更加健康。套上藍色手套的手拿著一塊木質材料,那如東方水墨的木紋,蔓延在材料表面。可能是為了讓自己更放鬆,女子盤坐了下來,她的頭髮垂到地面,落在了自己的陰影上。一陣風吹過,頭髮擋住了視線,她順手把其中的一縷抹到耳後,於是她的側面在我眼前更加明亮:凹陷的黑眼窩,冒著汗的鼻樑,微厚的兩葉嘴唇之間有一條小小的縫隙,露出兩排並不潔白整齊的牙齒。
「站這麼遠,看得清嗎?」 女子突然原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沒抬頭,也沒側臉。
我有點難堪,不自然地伸展了下上肢,並不好意思地把目光送到稍遠處的工棚。自我打趣道:「原來我已經被發現了啊!」
不知是否是被主人的聲音喚起,兩頭不警覺的,貪食的大狗突然回了神。來不及拭去嘴角的殘涎,瞬間便通紅了眼睛,惡狠狠地咆哮著朝那憨癡的尾行客撲來。可憐頸圈上的鐵鏈限制了它們,任憑其如何發力,最終都被自力繃回原位。幾次嘗試下來,已是氣喘吁吁。雖然你還能聽到喉嚨裡擠出的不友好的低沉的聲音,但顯然它們是已經放棄攻擊了。
面對此景,女子哈哈笑了起來。她轉身向大狗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那喉嚨裡擠出的聲音立馬便休止了。與此同時,笑聲彷彿也在不覺間化解了些許我當場的窘迫。
「老遠就看到你一個人在河邊轉悠,沒想到還一路跟過來了。」 我終於看到了她直視過來的眼睛,比側面看過去還要好看的深棕色,它接近黑色,但又不是。這讓我突然想起一張克隆宗唱片,封面上的女歌手身著淡淡的桃紅色長衫,微笑著坐著。發舊的墻紙上掛著一面鑲了金邊的鏡子,頭飾裡也有金色,如此的襯托讓歌手左後方的盆景顯出一種幽深的綠,那是南方海島的顏色。就是這麼一張樸素的照片,卻就讓人如何也停不下去回味。那個年代的唱片封面,沒有繁華的設計,更多的心思都藏在封面人物的肖像裡。我記得在那張唱片裡有出色的長笛演奏,它穿行在吉他、曼陀鈴和提琴的狹縫裡,搭架出了一條哀怨的旋律線。女歌手的聲音同樣緩慢而哀怨,那每句唱段之間的轉折與婉轉,全都是傷情的述說,即便她的語言我一句也聽不明白。突然想起兒子出生後那幾年,盆浴的時候總要放點音樂,而這張唱片是我常放的。封底是另一張照片,歌手和伴奏樂團坐在了一起。他們端著自己的樂器,表情沉默,姿勢各異。其中後排的那位音樂家看上去是最開心的,面帶笑容的他擺出了一個演奏的造型。相對他,前面的幾位就沉默黯淡了許多。音樂家們穿著統一的表演服飾,還有擦得透亮的皮鞋,白色或黑色。房間裡鋪設了華麗的地毯。角落有個花瓶,雖看不清裡面的植物,但無妨,你可以從他們的演奏裡聞到花的香。
時間一晃,自在中央大街的舊貨店買到它,如今已有二十年。我很驚歎自己還能憶起如此多的信息,雖然以上的表述很可能已是主觀意識所扭曲後的,它放大了其中的美好,也可能拾取了一些別處的記憶,是真實之外的一種失真。但所謂歷史,不都是這樣的嗎?
「啊...我是特意過來這河邊走走的。」 我從追憶中回神。
「特意?」
「是的,我曾經在這附近住過,所以...那輛本田車是你的吧?」 我有點結巴,側身朝汽船的方向指了指。
「你說紅色的那輛?是的,夠破吧?」
「我喜歡那個時代的車。」
「爸爸給的,畢業那年,沒錢買新車。當時想著,日本車耐用,怎麼也可以再用上三五年吧。沒想到一直用到現在,也還沒報廢!」 女子一邊說這話,一邊從短褲腰包裡掏出一根橡筋,隨意地把頭髮綁在腦後。
她應是長期在戶外的人,本還年輕的皮膚刮上了一層泥土一般的質地,那種質地有別於喜歡在戶外運動或探險的人:烈日同樣讓他們的皮膚黝黑得發亮,但其下的肌體卻是富有可見的彈性的。而眼前女子皮膚上的那層質地,是勞動者所特有的。你甚至可以聞到她肌膚散發出的泥土味,它們混入了樹樁濃郁的鮮木香裡,撲面而來。
「真好,我兒子當年也是撿了我的舊車。」 我向前走了一步。
「你兒子?他幾歲?」 女子綁好頭髮,脫下手上那雙藍色的手套。
「十七歲了。十一歲的時候就說以後想要我那輛老傲虎,當時只覺好玩。沒想到當他真的拿到駕駛資格的那一天,回家就指著車說:『終於是我的了!』。如今也還開得尚好。
「兒子都這麼大了,我看你不是那麼老的樣子!」 女子使勁地拍了拍手套上的塵土,順手扔在了地上。她走到大樹旁,俯身為狗解下項圈,每解開一個,都隨即輕輕拍拍它們的頭。其中一頭搖著尾巴,瞇著眼睛,哈著熱氣——完全不見了剛才的兇狠樣。另一頭直接一躍而起,把女子撲倒在地,伸出長舌頭,舔著主人的臉頰。她咧著嘴笑,並把它擁入到懷裡,親吻了下。「這是巴克,那頭憨的雜毛叫格魯!」 女子好不容易從地上站起身來,頭髮和衣褲上都沾滿了泥土和濕潤的松針。她不好意思地忘了我一眼,又俯身撿起剛才扔在地上的手套,揣入短褲屁股上的後袋。
此時,這樹林裡的氣氛如此讓人著迷。狗與人,肢體與聲音,所有眼前的這些,打破了我與女子及其她夥伴之間陌生的墻圍。
我不由也笑了起來:「你是本地人嗎?住在附近?」
她指了指那新搭的工棚說:「今晚,我住這裡。」 說著把本來已經係好的頭髮又再次解開,低下頭,試圖用手打落粘在頭髮上的松針和小枯葉。「我是這裡的木匠,政府讓我們修復一些老房子。」 她又把頭髮捋到左胸前,一邊把手當成梳子順理著頭髮,一邊說,「昨天他們運了些木料過來,你看,就是這些。你不要看這種木頭長得好看,但它的纖維太鬆散,染料一上去,就黑成一片。這樣,到最後就很難出效果了。」
政府?他們怎想把錢投在這樣一個地方?我心想,但沒說出來。她接著說:「不曉得你聽說過沒,這裡曾經是忽必烈汗的眾多驛站的其中一個站赤,聽說這條驛道始於元大都,過撒馬爾罕、巴格達等地,最後要到意大利呢!」
不知為何,此時我想到的並不是那四通八達的通往西伯利亞、黑海、印度、西藏、君士坦丁堡的蒙古驛道。而是比這些動態的通道更古老的阿庇亞大道——那條用石板板鋪成的從羅馬通往佈林迪西的漫漫長路,還有被釘死在兩旁的六千名起義奴隸腐爛著的裸體。前些年,我在雜誌上讀到意大利政府開始計劃陸續修復這條代表古代頂級工程的古道。到底進展得如何,不知,只是難道這裡的政府也想學意大利,用現代的技術把早已消失在現存空間的東西又呈現出來?可這停滿報廢汽車和破船的河灣和樹林,會有遊客來?想想那黃土上的坦克和火炮吧!
突然從河那邊吹來了一陣風,像來自未來的,它一下便拂去了我心中冒出的不喜。
木匠女子看這眼前的陌生人有點出神,指了指小徑的另一頭說:「老房子就在那邊。」 這時的她已經理好了頭髮,這回她把頭髮盤到了頭頂。「好了,我還有工作要做呢。」 說完轉身朝工棚的方向走去,兩條大狗立馬起身跟上。
工棚在小徑的右側,小徑通向樹林遠方的深處。和入口不一樣,這片林子越往深走,就越多的松樹。
她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望著我說:「你呢?... 還頂著大太陽晃蕩嗎?」
「啊,不了,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女子從工棚裡拿出了一頂牛仔帽,扣在頭上,給我做了一個告別的姿勢。隨後便駛著那輛綠色的小拖拉機順著小徑離開了。